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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页(第1页)

呼国庆迟疑了片刻,说:“净出馊主意。打假的再去贩假?”范骡子说:“不是贩假,是处理假货,在烟箱上打上两个红字,就声明是假烟。比如那‘中华’,真的四五十一盒,咱处理成五块、八块的,就这样算下来,至少弄他个五六百万。要是烧了,一分钱不值!”呼国庆挠了挠头说:“不会出什么事情吧?”范骡子说:“处理假货是为了给教师补发工资,又不是咱私下分了,会出啥事情?”呼国庆想了想说:“你去办吧。不过,一定要注明,是处理假货。千万别留后遗症。”范骡子说:“那就这样办了?”呼国庆也没再多想,就挥了挥手说:“办吧。”可呼国庆万万没想到,一旦处理假烟的风放出去,整个县城就像炸窝了似的,买烟的竟然如此之多!连县委、县政府的干部们也都是一箱两箱、三箱五箱的争着要。说起来,也都明明知道是假烟,可这假烟的赚头太大了,只要弄出去,换一个地方,出手都是钱哪!谁还管它是真是假?县里的干部,沾亲带故的谁没有一两个做生意的亲戚?于是就人托人、脸托脸地找来了……开始的时候,是谁要都给,后来一看不行,就由范骡子批条,让人去稽查大队买。后来批着、批着,范骡子也顶不住了。找来的领导、熟人太多,有的甚至连钱都不给,就成箱成箱地把烟弄走了。于是,范骡子心思一动,就弄了两个内部价格,一个价是由他批的,这个价略高一些;另一个更为便宜的价格得让县委书记呼国庆亲自批。一出现两种价格,县里的干部们都把买假烟当成了一种“福利”,你给亲戚帮忙,我也给亲戚帮忙,你能找书记,我也能找,一时,人们蜂拥而至,都来找呼国庆批条子。连市里的一些干部也不断地写条子来,条子都是写给呼国庆的。这么一来,找呼国庆批条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在这段时间里,连县里的一般干部的吸烟档次都普遍提高了。干部们无论大小,只要见了面,你掏出的是“红塔山”,我掏出的就是“555”,他一掏又是“大中华”……谁也分不清是真还是假了。气得一个很有实权的银行行长直骂大街:“我操!我一盒几十块,他一盒才几毛钱,掏出来还鸡巴一个样!跟谁说理呢?!”当这个“内部价格”的批条权力移到呼国庆的手里的时候,他就知道坏事了。在那些日子里,他简直就成了一个“烟书记”,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都有人找他批条。有人甚至在大街上就拦住他说,呼书记,给批两箱吧。于是,呼国庆抓起电话,发脾气说:“骡子,咋搞的?我撤了你!”范骡子就在电话里诉苦说:“呼书记,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拉大旗作虎皮的。要不这样,一分钱也收不回来。你也知道,我头皮老薄呀,来的都是领导,也都知道这烟是打假打来的,他们硬不给钱,我能挡住谁呢?”呼国庆说:“你拿我当枪使呢?!”范骡子说:“我哪敢呢?这不是为了教师们的工资吗?”呼国庆“啪”一下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范骡子又把电话挂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呼书记,你放心,我保证‘十二点’!”事后,呼国庆回想起来,就觉得他还是轻看范骡子了。“跑一跑”当弯店村遭受到灭顶之灾的打击之后,面对众多的父老乡亲,作为村长的蔡先生只说了一句话,他长叹一声,说:“跑一跑吧。”在平原,有些话语是很专业的。比如,这个“跑一跑”,就是一种具有特指意义的专业术语。它的核心仍然是一个“活”字,这个“活”的前沿是动化的,是在运动之中求“活”,所以它才叫“跑一跑”。“跑一跑”是一种普遍性的社会行为,是具有积极意义的生存动词,也可以说是失去希望之后的再努力,它泛指遇到了什么难事和关卡,就去找熟人、拉关系、走门路,而后打通一道道关节。这里边当然还包含请客、送礼、行贿等内容,所以这个“跑”字是一个“足”字带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人是要带着“包”跑的呀!造字的人莫非也生在平原吗?怎么跑呢?看来县里的关系是不行了,有一个呼国庆在那儿戳着,谁还敢替他们说话呢。要跑也只有往上边跑了。跑,当然是先找一些熟地方,找一些早年“喂”出来的“窝”。人情是什么?人情就是存款。你得不断地把钱存进去,而后到了万一需要的时候,才可以取。这就跟钓鱼一样,先得用饵喂,喂熟了,才能下竿。人当然比鱼更难“喂”,但蔡先生毕竟是蔡先生,这几年,他已经有了一个小本本了,那个小本本上记的名字就是他的联络图。于是他就带着这么一个联络图上路了。蔡先生“跑”的第一站,是找了原县委书记王华欣。王华欣跟他的关系自然是非比一般,两人已好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弯店这个“亿元村”,可以说是王华欣一手扶持起来的。然而,当蔡先生去见王华欣时,还是带了重礼的。蔡先生给王华欣带去的是一味“药引子”,那药引子名叫八哥。蔡先生是一个厚道人。临上路前,蔡先生又一次问了八哥,说:“闺女,你要是觉得屈,就别去了。”八哥说:“叔,我去吧。我去。”蔡先生勾下头去,沉默良久:“唉,八哥呀,你叔连累你了。”八哥说:“叔,这是一村人的事,我也豁出去了,是好是歹我都不埋怨你。”蔡先生说:“家里还缺些啥?你说。”八哥说:“家里也就这样了,啥也不缺。这还多亏了叔,要不是叔领着干事,我爹的病也不会好,房也盖不起来,我俩哥也不会娶上媳妇。叔啊,啥也别说了,走吧。”听了这话,瘸着一条腿的蔡先生摇摇地站起身来,对着八哥深深地施了一礼!八哥慌忙把他扶起,说:“叔,咱走吧。”其实,蔡先生要送的不是八哥这个人,是八哥的舌头。八哥长得秀是不屑说的,但八哥有一个常人所不具备的特长,那就是她舌头上的功夫。八哥的舌头比一般人的长,且灵巧如手,翻卷似蛇。这功夫是八哥在无意之中练出来的。八哥从小就喜欢嗑瓜子,嗑瓜子一般都是用手捏着,放到嘴边上嗑,可唯独八哥嗑瓜子是不用手的。那时候,八哥家里穷,有一个时期,他爹曾跟人贩过一段瓜子。那时八哥常坐在屋里包瓜子。包瓜子时,手是不能停的,手一停,爹就骂。可八哥馋瓜子,于是她就练成了一种不用手嗑瓜子的绝活。就坐在屋子里,包着包着,只要爹一不注意,八哥头一勾,“哧溜”一下,舌头就伸出去了,一舔就是三个五个,开始时还在嘴里偷偷地涮,涮着涮着不知怎的就嗑开了。以后,她慢慢就嗑出巧了,只要舌头一涮,瓜子就卷到嘴里去了,这边嗑那边吐,瓜子皮一个个张着嘴儿从她嘴边排着队飞出来,想吐到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地方。有一阵儿八哥家的墙角里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瓜子皮,她爹气得一下子买了十包老鼠药!骂道:“这老鼠真成精了,连瓜子也会嗑!”那会儿,她爹贩瓜子赔得一塌糊涂,倒是成就了一个舌头!后来,弯店成了“亿元村”,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八哥嗑瓜子的功夫自然又精进了一层。这几乎是一次质的飞跃,那舌头也仿佛有了灵性似的,吐出的瓜子皮不但能排成队,还能组成字和画,这样一来,她嗑瓜子的功夫就成了一个绝技!有一次,在烟摊上,她跟人打赌,不用手,嗑一斤瓜子,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是这一次,刚好被蔡先生碰到了。蔡先生慧眼识才,于是他灵机一动,就发明了一道菜,叫做“女儿涎”,称之为药膳,说是大补。这道“女儿涎”自然是不会轻易示人的。一旦弯店来了极其尊贵的客人,那么酒席上的最后一道菜就是“女儿涎”了。在颍平县的干部群里,也只有王华欣有幸吃过这道药膳。这“女儿涎”自然是要八哥来做的,而且是面对着客人当场表演。上菜时,八哥穿一身开衩的中式旗袍(这也是蔡先生所理解的“中国特色”)款款地来到宴席上,先是要当着客人的面纯水净口,三遍后,含盐、含糖、含胡椒粉、含红枣、人参、枸杞等八样,嚼烂后吐出,而后,再由两位姑娘款款而至,一个端着一盘瓜子,另一个捧一垫了白绒的红漆托盘,八哥就双手背后,身子微微前倾,樱口启处,只见舌尖翻飞,“啪、啪、啪……”一阵玉碎声,就有一行白籽徐徐落入一净盘之中!未几,在人们瞪眼、咂舌,连连叫好时,只见另一空托盘之中,早已跳出了一行由瓜子皮组成的黑体字:王书记好!姑娘就托着那有字托盘让王华欣亲自过目。王书记高兴坏了,连声说:“绝了,绝了!”蔡先生就亲自布菜,先是给王华欣布上一匙,说:“老王,尝尝,这可是一味好药呀!”王华欣在酒酣脸热之际,就不经意地乜斜了八哥一眼,笑着说:“药是好啊,要是有‘药引子’配着一齐吃,岂不更妙?!哈哈,笑话,笑话。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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