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处长大惊,他如何能与钦差大臣相提并论?蒋东林未免太谦虚。这名字小何处长再熟悉不过,却不是蒋东林所说的因由。他常年在渚宁工作,对汜江形势不甚了解,陈立彰倒台那会儿他正郁郁不得志,之所以知道晏司臣这个人,还得追溯到多年前……他指挥不当被免职的时候。
小何处长瞥向蒋东林,欲言又止,再欲再止,这些年他在蒋东林的照拂之下平步青云,昔日处分相较于功绩而言简直不足挂齿,但他办公桌上几年如一日地放着一个旧文件夹,那次行动与其说是小何处长职业生涯中硕果仅存的唯一污点,更不如说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心中郁结。
鸳鸯锅彻底沸开,蒋东林一面张罗羊肉下锅,一面不忘为他介绍:还有两人马上就到,一位是霍三儿的哥哥,另一位是晏小五的弟弟。霍渊时鼎鼎大名自然不用多介绍,晏小五的弟弟姓盛,单字一个楚,放着好好的盛老板不当,去给霍氏集团当小盛总,前年盛世破产,属他功劳最大。小何处长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冷不防一杯酒端到面前来,“小何,这杯酒,权当是我给你赔罪。”蒋东林一饮而尽,随后紧紧挽住他手,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毕竟文职出身,大半辈子斯文体面,不像他们杀人如麻。有些细枝末节纵使我全部坦然告知,于你也不过是徒增烦恼。我为你解惑,你若信我,今日过后,莫要再执求真相了。”
小何处长哑了半天也问不出一个字来,正发懵,那厢晏司臣和霍三少爷先后起身,前者往前迎,后者抱臂而立,散漫地打了声招呼:“二哥。”是霍渊时和盛楚到了。
小何处长被柔软垂地的法兰绒红桌布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地站稳时,传闻中脾气相当不好的小盛总将将从昏暗阴影中走出来。他皱着眉直奔晏司臣,虽然是埋怨的口吻,听起来却活像是撒娇的小孩子,“我都说了下雪天别走高架桥,他偏不听,差点被出租车追尾。”
小何处长站在原地,见到盛楚的这一刻什么都想起来了——充斥着濒死喘息的地下停车场,用塑封膜缠裹在一起的录音笔和手机,被枪子儿崩坏的电梯按键以及电梯里眼神轻蔑的男人。一模一样的声线,截然不同的语调,小何科长冲在最前方,听得比谁都分明:“一群蠢货。”
立冬前夜,何佳朗带人围剿地下停车场,意料之中地扑了个空。何佳朗看着地上的录音笔和手机,额角有冷汗滴落,他强装镇定地嘱咐下属:“把东西带走。”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沉闷声响,接连两下,众人怫然色变,不知是谁沉不住气,惊惶出声:“是消音枪!”对未知的恐惧足以扰乱军心,何佳朗顾不上这些,转身就往回跑,拐过好几道弯,何佳朗远远地看见停车场另一头的电梯门大敞,有人站在里面,黑衣黑帽黑口罩,被发现了也不急,就这么气定神闲地等着电梯门自动合上。何佳朗眼睁睁看着那人被电梯送走,惯性导致他直接撞到电梯门上。他头晕目眩,第一反应要拦电梯,伸手却摸到两个滚烫的窟窿。何佳朗心中顿时浮现出荒唐念头——调虎离山,这是在拖延时间。他们中计了。
从地下停车场的出口里连滚带爬地出来,迎面一股冷空气,激得何佳朗从支气管到肺叶针扎似的疼。手机彷佛有感应似的嗡声作响,电话接通,留守的女同事颠三倒四地说:“不好了,十三楼出事了!”
何佳朗形容麻木:“出什么事了?”
“你们刚下楼就有人闯进了局座办公室,”女同事六神无主,声音越来越小,“局座的电脑是开着的,防火墙被植入病毒破坏了。至于具体泄露了多少文件,需要申请上级同意技侦科对局座的电脑进行硬盘扫描后才能知道……”
“暴力破锁会触发大楼警报,他怎么进去的?”
女同事沉默一瞬,“生物识别系统的验证结果是局座本人,也就是说……”
何佳朗喃喃:“他拿到了局座的虹膜和指纹。”
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汤凤年,技侦科通过声轨识别确认录音里的人是他无疑,监控录像中汤凤年最后一次路面还是上周,黑衣保镖送他上车,随后钻进驾驶座,看二人行为并无任何异样。终于,何佳朗在天亮前赶到汤凤年的最后一个住处,屋内陈设应毁尽毁,不难看出此前发生过恶斗。所有窗户都开着,穿堂风呼啸而过,书房里的遮光窗帘高高扬起,像两扇翅膀,飘荡在上吊之人的身后方。何佳朗冷汗涔涔,仰头望着汤凤年沉重如朽木般的身体,从他死而未瞑的双眼中读出了然的恨意。他死得太久,四肢肿胀发青,血是淤黑的,即使开窗通风,凑近也能闻到隐隐的恶臭。在尖叫声和呕吐声交织出的一片混乱之中,何佳朗神情恍惚地侧首一瞧——渚宁的天,亮了。
蒋东林最近恢复得相当不错,他已经转回汜江当地的医院,恨不得把病房当成办公室来用。只是苦了周礼,每天朝八晚十,进医院好比上班打卡,昨夜总部加班加点熬通宵,今早各自分道扬镳,宋景宁和容遥携手回家补觉,周礼却要顶风冒雪地回医院。许是他周身怨气太重,亦或眼底泛青过于明显,蒋东林难得在百忙之中抽空问了他一句,问的却是:“你老板怎么又联系不上了?伤也没好利索,整天神出鬼没的。”
周礼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慢吞吞道:“他与霍三少爷一道,回平城看晏哥去了。”
蒋东林闻言,从茫茫的资料堆里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周礼不敢告诉他实话,但也没扯谎,“霍先生到处找他,老板有家回不去,也不想见人,索性直接跑了。”
这确实是盛楚能做出来的事情,蒋东林忍不住嗤笑出声,忽又想到什么,更加幸灾乐祸,周礼见他乐不可支,好奇心起,问:“您笑什么?”蒋东林心想,你对盛六的忠心那叫一个天地昭昭日月可鉴,还能让你告密?是故连连摆手说没事。周礼不疑有他,时不时偏头瞧瞧墙上挂钟。蒋东林在渚宁有眼线,就算渚宁当局封锁消息,按理来讲蒋东林也是能听到风声的。果然,九点刚过,蒋东林就接到消息,看到短信内容后脸色即变,眼尾余光瞥见周礼默默后退半步,蒋东林顿时明白过来,手机一扔,大发雷霆道:“谁干的?!”
周礼如实招来:“渚宁那边总想不起来找汤凤年,霍三少爷和老板就合计着给他们提个醒……”
“整个九局都封了,这叫提个醒?”蒋东林气结,“大张旗鼓地上门挑衅,这两个小兔崽子活腻歪了?”
周礼掏出早就准备好的u盘,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递给蒋东林,“霍三少爷说了,有筹码握在手里,谈判才能有底气。”
霍止年少时潜移默化受雷德梅尼影响不浅,骨子里又是霍家人,天生的商人头脑。蒋东林听到筹码二字就头疼,他问周礼:“你难道看不出他捅了个多大的娄子么?”谁知周礼竟乖乖点头,蒋东林怒极反笑:“那你还听他的?”周礼低眉顺眼:“老板也说了,凡事破而后立,绝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原话还有后半句,是盛楚嫌蒋东林太谨慎,倘若教他知道绝不会同意,这才选择先斩后奏,霍止罕见地没有反驳。周礼自然不可能逐字逐句地说与蒋东林听。凭空又多出了烂摊子要收拾,彻底败坏了蒋东林的美好心情,不过好在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蒋东林目光下移,看向桌子上的u盘,福祸相依,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破而后立的道理他岂能不懂,只是霍止这招保不齐要牵连多少乌纱帽,不这么做并非是他谨慎,而是人一旦上年纪就避免不了心慈手软,哪怕强硬如蒋东林也难能免俗。
汤凤年畏罪自杀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传得满城风雨,像一颗被引爆的定时炸弹,将汜江岌岌可危的太平态势烧了个干净,蒋东林更是趁火打劫,实名检举汤凤年滥用职权、刑兆民枉死,汤凤年官至正省部级,市检专案组根本插不了手,遑论从前专案组组长敢保董成辉,何尝不是汤凤年在背后撑腰的缘故?如今树倒猢狲散,外斗变内斗,省里本打算独善其身,谁曾想蒋东林会把暗潮汹涌的权争党斗直接搬到台面上,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省检察长一边破口大骂蒋东林是疯子一边紧急调派巡查组,与巡查组一同前往汜江的还有火烧眉毛的国安高层——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汤凤年名义上是蒋东林上级,就算要他千刀万剐……也不该蒋东林开这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