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自那时起,她便不得不特殊。
秋风渐起,池生波澜。容宁静静瞧着,忽然问道:「你说,官家当年赐下整片荷花时在想什麽?」
午後,容宁正於厅中坐榻上翻看闲书,惠然甫给她端上一盏温茶,内侍长信就入内来禀,说是医官院里来人给容宁看诊来了。听闻此人就是容宁溺水当日,圣人着人遣来的那位医官,难得的是惠然特意与她说,来的那成安郎楚衡是旧识,人是放心得过的。以至於楚衡拎着药箱由长信引入至她面前时,她不由多看了几眼,见其头戴官帽,一袭青衣,虽始终低首垂眸,端的却是君子一派的不卑不亢。
简单的问安过後,楚衡上前隔着一方帕子搭上了容宁的脉,「娘子身子恢复得不错,基本上并无什麽大问题。鉴於昏睡日久,娘子这一两日若有头晕乏力的情况也属正常,仔细调养几日便好。於此娘子可有不明之处?」容宁淡淡笑了下,「倒是有旁的想请教成安郎:我自昨儿醒来後就不记得从前之事了,不知你能否告知成因,又是否有恢复之日?」楚衡将手帕收进药箱的动作稍顿,随後抬首望入人儿过於安静的双眸里,眼睛最是骗不得人。
她说的是真的。
楚衡记得从前宸妃的眼里时常带有轻薄与傲慢,这是在闺阁里多年娇生惯养而促,也是在g0ng里由今上多年盛宠溺ai而成,宸妃的喜怒哀乐故而尽显於脸上眸中。然而如今的容宁是不同的,他想起方才进门後自己看到她的第一眼:发间白玉衬凝脂,低首垂眼翻书册,透窗纸过窗棂而入的碎光栖她指尖,听闻动静她将书册搁到案上,扭头与他遥遥相望,眸底是他自与她相识起从未见过的沉静,她的万般思绪像是全然被藏进了那深邃漆黑的眼里。
楚衡垂下眸,不动声se地隐去了眼中的几分沉重,「依臣所见,娘子您当是得了离魂症。娘子脉象正常,那日落水亦并无外伤,忘却过往只怕是心病所致。此类病症,恕臣无能,无法明确治理方法,只得暂请娘子要好生将养身子,保持心绪平和。解铃还须系铃人,有朝一日或自会恢复也未可知。」容宁颔首应道:「我明白了,有劳成安郎。你若得闲不妨饮盏茶再走?就是我这儿怕是没什麽好茶。」
「娘子客气。只是臣答应了长煜殿里的陈修勉陈先生,去给他那病了好些时日的徒儿瞧病,恐怕要辜负娘子美意了。您这儿的好茶臣下回定会喝上。」
容宁抬眼对上楚衡微沉的眼睛,怔了怔,旋笑道:「那便下回。」
出自欧yan修《蝶恋花》
1成安郎:医官官阶,正八品。
赵维桢入若华阁时,特地免了g0ng人通传,便是陈修勉亦不过候在厅外廊下,还顺道拦下了正yu声张的惠然。早已是迟景时候,阁内却尚未掌灯,只一扇扇落地长窗大开,招了一室的柔软余晖。赵维桢是在书室寻到容宁的,她手里虚虚抱了本话本,软了身子窝在圈椅里静静睡着。落照轻染她颊边,竟平白添了几分难得的温婉,恰逢秋风习习,几许秋se凌风入内,那杏h忽而就沾了她身。他不觉弯了眼,上前放轻了动作俯身给她摘掉,但见人儿随之悠悠醒转,怀里的话本一个不留神就掉了地。
「官家?」
容宁轻轻喊了声,便忙起身微微俯首屈膝。赵维桢笑着点了点头,一壁捡了地上的书册一壁说:「听说你身子不大妥,所以得了空就想着来看看你。」他将那话本塞还给容宁,看她沉默不语的模样,眼里笑意不由得又深了些,「这是当真不记得我了?那怎的张口便唤我官家?」容宁抬眸对上赵维桢垂下的目光,才终於把年青帝王看得分明,那是温柔含情眼眸,君子似的温润如玉。「如今能随意入若华阁里的,臣妾再愚钝想也没有旁人了。」
容宁稍稍侧身腾开空间,想着让赵维桢坐到她原先的位置上,他看了眼却不着急坐下,而是向外喊了人给容宁搬张凳子进来,才与她一道儿落座。「离魂症一事,医官那边怎麽说?」容宁温言道:「成安郎和臣妾言明,许是心理原因,记忆恢复之事勉强不来,只得顺其自然了。」赵维桢笑起来,轻轻的,像叶子落在院里的声儿,「成安郎素来是你用得惯手的,你的情况他是再清楚不过了,交由他来照看你的身子,我亦信得过,那你便好好养着。」
纵使赵维桢笑意盈盈,容宁听来却是心尖儿一颤。他显然是知晓楚衡与她关系非常的,这倒也罢了,有心思的总能打听到她往常惯用的医官,重点在於依着宸妃往日里的x子与行径,他人当真能够信了她亲近的医官之言,觉着她是害了离魂症而非假借托词翻身麽?她倏然想起今儿午後,楚衡临走前和她说要同陈修勉徒儿看诊的事情,楚衡必是借长煜殿中人之口将若华阁的事儿传到了赵维桢耳中,而赵维桢既深知楚衡是她亲信又岂会看不透这层?
但他还是踏着暮se而来,容宁观其对她游刃有余,又不yu谈论从前的神se态度,到底不像是在意离魂症之真假,也非有意追究她之前的所谓错处。至於她记得从前与否,记忆缺失可使她仍是当初容宁,於旁人看来皆是不大打紧的,亦绝非赵维桢今儿进若华阁之缘由——宸妃即是宸妃,不曾变过。
於是容宁便只顾低眉浅笑,不再言语,只听赵维桢缓缓说着中秋将至,要团团圆圆的才好。
「你可瞧仔细了?官家果真去了若华阁?」
清辉阁里梁淑妃正俯身轻晃摇床,新生堪及一月的孩儿半合着眼儿,本已是昏昏yu睡了,乍一听有人拔高了声儿说话,眼睛又是渐渐清明起来。张贵妃於一旁瞧了,忙是轻声与左右道:「将孩子抱下去睡罢,仔细着莫要吹风了。」梁淑妃後知後觉地噤了声直身而坐,继而甫一侧首便见张贵妃把案上一碟果子推至她手边,「你呀怎的总是在宸妃的事儿上沉不住气?吃块蜂糖糕,压压你的火气。」
梁淑妃却未看那碟点心一眼,而是越过红木案牵起张贵妃略显冰凉的纤手,「我知宸妃复位复宠是迟早的事儿,这倒不值当我动气,我心寒的是官家的这般作为。你这头刚出了月子,官家那头就去寻了宸妃,这用意大家深想一层就能够窥得一二。」0着捂了一会儿t温仍旧稍低於自己的手,梁淑妃轻蹙着眉头对张贵妃身边人说:「挽香,给贵妃娘子添件披风,孩子冻不得做娘亲的也冻不得的。」
张贵妃含笑由着她们忙活,低头执了水se杯盏浅抿一口茶,「我自打东g0ng时便跟在官家身边了,官家是何种x子我又岂会不知?温柔至极亦凉薄至极。何况天子无家事,官家拿前朝的权衡手段治後g0ng也无可厚非。这g0ng里怕是只有宸妃一个看不透,而咱们既看清了这一点,何苦为了这麽些事儿伤情。」梁淑妃捏了块蜂糖糕入口,思及所谓荷花池落水一事,哼笑一声,「宸妃自是个蠢的。」
挽香自内室取了披风回来,边给张贵妃披上边轻声道:「听说官家是因着宸妃娘子害了离魂症才去的若华阁。」梁淑妃抬手喝了口茶咽下糕点,「胡诌的罢了。医官院的成安郎素来亲近若华阁,离魂此类无根无据的病症,旁的医官瞧了也无从辩驳,可不就随他们心意乱编麽?」张贵妃静静思量半晌,却说:「再看看罢,万一她果真失了忆转了x,又万一她果真能佯装到底,那此事可就不好说了。」
惠然是在拂晓时候把容宁叫起身梳洗的。昨儿晚赵维桢并未留宿,不过藉着意yu中秋团圆的说辞,到底是当了容宁的面儿下旨要撤了禁足令放她出来,而她头一天自当先去拜见圣人。容宁头梳高髻,珠饰以配,内着绦紫抹x,下衬雪青百褶裙,外加丁香对襟长衫,观之不显张扬,内敛而贵重。至徽仪殿时江皇后身边的芳苓亲迎了容宁入殿,皇后一身藏青镶边对襟褙子,已落座央处的乌木坐塌上。
容宁於下首屈膝见过,便被引至一侧木凳安坐。g0ng人手捧盏托奉上茶来,江皇后笑着开口道:「这是特地给你备的顾渚紫笋。只是听说容娘子你害了离魂,不知如今口味可也随着变了?」容宁端起茶盏浅饮一口,轻笑了下,「有劳圣人记挂,徽仪殿的茶又怎会不好?」江皇后翦水的眸子弯了弯,听着从前容宸妃断说不出的话亦无任何意外之se。
「官家着人与我说过,若华阁该修整添新一番。」江皇后和容宁闲话几句後忽道,「只是贵妃幺儿满月宴将至,後省上下近来大多忙於此事,相对之下怕是怠慢了容娘子。不若我先着他们拨几个得力的g0ng人、内侍给你使着,也好帮忙着打理若华阁。」容宁扣着杯沿,指腹来回摩挲,转而缓缓笑起来,「臣妾省得的,贵妃娘子弄璋之喜是g0ng中要事。」
江皇后笑叹,「你如今实在是明事理的。」顺势赐於容宁一盒顾渚紫笋、几样果子,再是提点劝慰了几句,江皇后就以换衣为由开口遣人送客了。
从圣人处回若华阁,必先行经一段长长的g0ng道,再转入一处幽静jg巧的园林,跨过一道月洞门才是若华阁。若放在往常容宸妃出行须得备辇,只是容宁一来觉着甫一复位不当如此高调,对江皇后显得不够敬重,二来亦是想着熟悉g0ng中路线。不想此种举动倒教旁人深感新奇,g0ng道两侧不时走过的几行g0ng人在伫立时多少隐晦地抬了下眼。容宁只当不知,一路目不斜视,惠然却道:「他们太不像话。」
「理他们做什麽?」容宁笑着轻言,「倒是待会儿後省挑了人来,得由你与长信好生调教,可莫要教他们生事,务实方最要紧。」惠然旋敛怒容而笑,「娘子宽心,惠然定尽心教导他们。只是长信可是个木讷老实的,逗起来有趣得紧,我反是忧心他让新人给欺负了去呢。」闻言容宁仔细想了会儿长信的模样,印象里他尽是沉默的、恭敬的,若不特地上心是断留意不到的,「这样的人用着才安心。」
容宁稍顿又说:「不过太老实总是不好。」
长信於院里修剪绿植时,远远地就见着以一身蓝灰袍子宦者为首的两行g0ng人与内侍缓步而来。待走近了瞧发觉竟是後省李副都知,长信忙搁了剪子迎上问安。「我是奉圣人之命来给宸妃娘子送人的。你家娘子如今可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也是个沉得住气的。」李副都知意味深长地笑着,长信却只低眉引着人至廊下道:「副都知谬赞,不过是本分办事罢了。我先去里头请示娘子,请您稍等片刻。」不消一会儿,长信便出来请了李副都知一众入内。
「宸妃娘子安,臣先贺娘子复位之喜。」
容宁承过李副都知的礼,客气地说:「多谢副都知了,还劳烦你亲自跑这一趟。」李副都知笑了笑,恭敬地微躬着身,「娘子言重了,若华阁的事儿臣等怎敢不尽心尽力?臣此次在後省一共挑了八人,g0ng人、内侍各四,都是顶机灵的,娘子看看合不合意?」八人随之由厅中後侧行至容宁跟前儿跪下见礼,g0ng人分别唤青黛、连翘、秋石、辛夷,内侍则分别唤常义、云旗、怀川、乐康。容宁看着都是得t的,故笑言:「後省办差总是不错的。」
李副都知但笑不语,又问了容宁可有别的吩咐才拱手退下的。容宁这才转而望向新拨来的八人,「我对你们的要求不过安分守己四字,好好办事,我便也不会亏待於你们,可都清楚了?」八人垂首齐声应是,容宁方唤他们起身,「当差期间若有何处不懂的,问过惠然和长信才好动作。住处现在由惠然为你们安排,你们收拾妥当了再来伺候就好。」
惠然领着八人到後院,依着容宁不必他近身侍候的意思,长信也过去帮着看顾众人。见长信目光一路於新人间流转,惠然揶揄道:「可是觉着哪个新来的g0ng人生得娇俏?怎麽一直盯着她们看?」长信听罢耳根子当即就红了,「没有的事。我只是在想泠儿那些先前伺候过娘子的如今怎麽样了。」面上笑意渐渐敛去,惠然语气淡淡,「总不过是由後省重新分了职务,至於好与不好都是当日选择离开若华阁所需承担的後果,咱们又何必去c这个心?」
说话间已有g0ng人打理妥当,从房间行至惠然与长信二人所立的集合处,随後七人亦陆陆续续地来到,他们便不好再聊若华阁失势的曾经,而是开始简述若华阁诸事。倒是连翘趁前头惠然不留神,悄声同正好站在自己近处的长信说:「您可是要寻泠儿?我听说她被分去拢香阁淑妃娘子那儿当差去了。」
「娘子,各阁嫔御分别都送了东西来。」
青黛入内来禀时,容宁正於偏厅里的乌木方桌前拿剪子修剪花枝,她拿几支月季作主,配以木芙蓉、米兰与茉莉,凝眉端详良久後终是以为不妥,便将花枝都从瓷瓶里尽数ch0u出搁到一旁,「东西多麽?若是多的话,你让云旗、怀川他们帮着搬到库房里去。然後你清点一下,拟一张单子写上何人送的、何时送的。另外库房本来就有的东西,也额外拟一份单子出来,两张单子拟好之後呈来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