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廷式往椅子上一坐,轻轻掸了掸长袍下摆,摆足了名士派头后才道:“合肥新近刚刚收了个入室弟子?不知季直可有耳闻?”
“竟有此等事?这还当真未曾听闻……”,张謇的脸上也显出了几分酒醉的潮红,他这一年已经三十八岁,加之少年时曾多番在外奔波,风刀霜剑更添老态,不到四十岁的人,已是生出了极重的眼袋,而背上的鞭子里也多出了几分花白。一旁陪坐的文廷式只比他小上三岁,但看起来却要年轻了十岁不止。
“不知是哪一科的翰林?”,张謇好奇的道。
“翰林?”,文廷式讥讽的笑了笑,他呵了口酒气,连舌头都有些打结的道:“此人莫说不是翰林,怕是连是华是夷都分不清呢?”
“哦?”,张謇的兴趣更浓了,“此话怎讲?”
“此人姓任,名令羽,字治明,是现在北洋治下的水师学堂会办。”,看文廷式已近喝的有些词不达意,一旁的志锐便把话头接了过来,“据说自小便在美利坚国长大,用广东那边的话讲,就是个‘二鬼子’,故而学了一身洋人的毛病!合肥此次的奏折中,专门附了张《请兴阅舰式》的夹片,据说便是出自此人手笔……”
这边的任令羽本已用箸夹起了块芥末鸭掌,闻言却将筷子停在了半空中――那张《请兴阅舰式》的夹片自己至今尚未看到抄本,为何却会被这起子“清流”如此看重?
他心中突然依稀感觉到了几分莫名的危险意味,只是一时间自己也说不清所虑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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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舰式?那是个什么劳什子?”,张謇问道。
“洋人的玩意!又能是什么劳什子?”,文廷式打了个酒嗝,插话道:“合肥平日行事,最喜谄媚邀宠,他连火轮车那般物事都能办到‘三海’中去,这般戕害皇宫禁苑气数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火轮驰骛于昆湖,铁轨纵横于西苑,电灯照耀于禁林!合肥作了这许多数典忘祖之事,却毫无愧恨,也当真是忝为大臣。”,一旁的志锐也不失时机地插上了一句。
而张謇却微微低头,以不让文廷式和志锐两人看到他面上的不以为然神色。
和文、志二人不同,他是真正在庆军之中当真经历过洋务事宜的,光绪八年朝鲜壬午变起,署理直隶总督张树声急调庆军入朝,而张謇便是当时的随员之一!对于火轮船、洋枪洋炮等西洋器械的在壬午之变中的犀利堪用,他均是亲身经历。至于铁路,还在朝鲜时,当时与吴长庆一起负责处理兵变事宜的北洋智囊之一马建忠就曾在他面前感叹――“若有铁路之便,则数千陆师可在数百里间驰骋援应,不啻数万人之用……”,意思便是若有铁路的便利,那此时到达朝鲜的淮军断不止庆军三营,而若兵力雄厚,则事后处理兵变时便也不必再与日方虚以委蛇了!
有了这样的阅历,他对于铁路等一干洋务事宜自然不会像文廷式等人这般视之为奇技淫巧,只是今日既然吃的是人家给自己办的洗尘酒,那自然也不好太拂了主人的面子。
“合肥平日里行事,也的确不够光明磊落!”,心里主意既已打定,张謇便也顺着志锐和文廷式的口风说道,而随即又话锋一转,“公颖还未讲明,那阅舰式究竟是何事务?”
“就是洋人用来庆祝夷主登基的一干仪式!”,志锐自己对于那个什么“阅舰式”也是懵懂,却又不好在人前露怯,只能遮遮掩掩的道:“合肥上此夹片,除了说要让北洋海军搞这个‘阅舰式’以为太后贺寿外,还说要借此广邀西洋各国派兵船前来,一体参加什么海上大阅,为此还加上了个‘万国来朝’的名目,也亏他想的出来!”
“万国来朝?!好题目!”,张謇不由得击节赞叹,“早就听说合肥一支玲珑笔,写得一手好文章,这可算见识了!”
“文章是合肥写得,但出题目的恐怕另有其人!”,文廷式的酒已醒了些,原本已混浊的眸子也透出了几许清明。
“合肥这一奏折一夹片中,在夹片里将与‘阅舰式’有关的所谓功劳一概推倒了那个什么任令羽头上。可在奏折中,却把他新收的这个弟子撕掳的干干净净……季直,这其间的魑魅魍魉,你应该是能想得明白的吧?”
隔壁的任令羽突然一把捏紧了面前的酒杯,他猛地抬头,直直的看向对面的张佩纶,一双黑??的瞳仁里已经是惊怒交加!
而在他的灼灼逼视下,张佩纶嗫嚅了片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也恰好印证了任令羽心里的判断――李鸿章如此写这奏折与夹片,分明是在嫁祸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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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希兄的意思……”,张謇沉吟了片刻,方道:“莫非是以为这任令羽,才是那份《殿阁补阙折》的幕后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