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武昭愍孝皇帝李湛之墓。”
小男孩连连摇头:“婆婆骗人,这李湛不是唐朝的皇帝么,怎么会是婆婆的故人?”小男孩转转眼珠:“咦,若婆婆真是那个时候的人。那一定知道那个朝代很多好玩的故事吧?”
冷风吹得我有些眩晕,那个朝代的故事如同一棵棵毒刺扎进我心中,我低垂眼睑朝他摆摆手:“天不早了,再不下山去。你爹娘又要担心了。”
“婆婆真坏,不给我讲故事。”小男孩嘟起嘴。
我摸着他的小脑袋哄他:“婆婆在屋子里给你备下了一罐蜜饯桃,你一并拿下山。”
“啊,婆婆真好!”男孩欢蹦乱跳跑远。
我兀自苍白笑笑,这孩子的脾性。倒像极了当年的自己。身体一阵绞痛,我瘫坐在墓旁,斜靠着墓碑支撑身体,墓碑冰凉,不复他当年温柔怀抱。
“那个朝代的故事么?”我喃喃自语,从怀里掏出一本翻烂了的书册。吸了几口冷气,又忍不住猛力咳嗽。一滩血无征兆地咳到书页上,我慌忙擦拭,却将血迹抹得满书都是。
手足无措地捧着书半晌,终于释然惨笑。把书的一角靠上香炉里的香烟,泛黄的书页很轻易就被引燃,在我手中化作一团黑色的灰烬。
如此才能拭去血迹吧?
黑色的灰烬轻盈地、自在地,飘散在天地间,我眨了眨眼,会心一笑。若我和李湛的缘尽于今生,将这册书帛流传后世又有何用?不如就随着我,随着湛儿,随着属于我和他的朝代,一同化作历史的飞灰。
望着香烟一点点燃尽。我手中把玩起他留给我的蓝玉扇坠,冰凉的玉石也被我握的有了体温。
突然想起初送他这枚扇坠的情景,也是这样一个漫山遍野白雪皑皑的日子,他捧着我亲手雕刻的扇坠。明明激动的手都发抖了,还故作镇定地装出浑不在意地表情说:你亲手雕的?怪不得工艺这样差。
而我傻傻的,总把他这样的话当真,以为他是真的在笑话我。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双鹧鸪,在雪地里扑闪着翅膀嬉戏打闹。送人发,送人归。白蘋茫茫鹧鸪飞。无数记忆汹涌而来,大明宫中他曾带我站在含元殿上眺望大唐万里山河,他曾许愿说,若有来生,他惟愿握着一杆墨笔,走遍大江南北,我也曾许愿在他走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有我陪着他。后来,这些奢望真的都兑现了,我们一起经历了漫长时光,遇见了很多人,遇见了很多事。记得他曾对我说,日后记起他,要记起那些美好的事。其实和他在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被我冠之以美好。
湛儿、阿白,两世的相守,百年的流光,或许对旁人而言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或许我应该知足,可是人心的**总是永不满足,两世不够,还不够。
“命运注定我们来世无法相爱,可是,湛儿,我用了一百年的时光爱着同一个你,来生要怎么可能抛却这样深的羁绊,爱上别人?不可能的。什么分灵诅咒,什么命中注定,我不信命。墨灵是违背天意,重生是违背天意,步虚画境是违背天意,我们就是一路违背天意走过来的。纵使轮回相隔,纵使天意相阻,来世我一定还会爱上你。”
身体像被掏空,手指再也没了力气,蓝玉扇坠自指间滑落,仰面倒在墓碑旁,眼前似出现了幻觉,大片大片血红的彼岸花自身上汩汩生长,蔓延向天路尽头。天空中几朵冷梅花瓣悠悠飘落,鼻尖徒留清冷残香。
熟悉的好听的声音仿佛自遥远的彼端传来,声音里抑制住满腔迫不及待,故意装出嗔怪腔调:“我一直在三生石畔等你,阿源,你怎么才来。”
熟悉的身影浮现在眼前,锦袍翩然,墨发翻飞,袖底冷香萦绕,轻轻合拢二十四骨折扇,含笑向我递来一只手。
终于能够再次长久地看见他的模样,我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向他递去一只手,眼角不知为何一串冷泪滑落:“今次,我来赴约了。”
……
公元九三一年冬,隐姓埋名的皇后墨氏于令佛山帝王陵寿极而终,终年四十二岁。
洋洋洒洒数十万言的《后唐书》也自此湮没于世事。后世史书中再无对墨氏只言片语的记载。这段被朝代更迭所掩埋起的百年风月,终无史可考。
十四年后,冬末春初,令佛山后山帝王陵冷梅处绽,山桃木抽出新芽。唐敬宗李湛的陵寝多年无人问津,已破败不堪,雪泥凌乱,墓倒树折。
一个豆蔻年纪的少女身穿孝衣,在墓碑前焚一炷香,青涩稚嫩的眉宇间一派一本正经的模样,望着香炉里香烟渐渐燃尽,手里始终紧握着一块蓝玉。
上好的玉石上精细雕琢着一朵梅花,周围还有一圈天然形成的涟漪。
少女捧着蓝玉,潇潇冷雨打在石碑上,打在她素白的衣袍上,将她浑身打湿,她却浑然不觉。
泠泠落雨间,一把油纸伞蓦然撑在她头顶上空,伞面绘着一枝冷梅,与陵寝四周的冷梅交相辉映。
“小姑娘真是胆大,在我晋朝土地上祭拜大唐的君王?”
好听的,温柔的声音藏着浅浅笑意,惊吓了少女,少女闻声回头,撑伞的公子一席玄黑锦袍上花纹繁复,眉眼俊朗,双唇薄凉。
少女久久望着面前的公子,手中蓝玉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公子俯身将蓝玉拾起,看了半晌:“这蓝玉……”
“你见过?”
“不曾,”公子笑道:“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