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黑风高,带着银制面具,一身桃花香的刺客杀人必然一刀致命,干净利落从不失手,成了武林上的传说,三年前人间蒸发一样隐退,就好像从不曾出现过。江鸳想起夏知秋临走前的叮嘱,大概猜到了萧灼华的身份。如果银面桃花刀真是他的话,那自然是容易脱身的。想到这里,江鸳松一口气。“阿嚏!”此刻的银面桃花刀稍微有点着凉,就在马车上发起高热。萧灼华多想再年轻几岁,回到当年蛊毒还没侵蚀心脉的时候,怎会像现在这样弱不禁风,兴许早就杀完人开溜了。律青一路上没有亏待萧灼华,但自从上次体内的毒被引发,侵蚀心脉的速度就加快了,萧灼华的身体到底还是越来越弱,再加上行路颠簸,心中忧虑,大大小小发热基本就没断过。律青甚至都唯唯诺诺不敢和他说话,萧灼华一动气就要捂着胸口咯血。黑熊一样的壮汉在马车一角耸着肩膀缩成一大团,守在萧灼华身旁给他擦汗,胆战心惊地看他把胸口的布料都要揉烂,红着脸艰难地喘,张着苍白的嘴唇却上不来气。“看什么看……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一看就不怀好意,别碰我……咳咳……”萧灼华伸出冰凉的手,想把律青推开,奈何实在是使不上劲,气得他剧烈地咳嗽半天,呻吟间呕出一滩腥稠的黑血。“萧公子别气,我不碰你就是了。”律青帮他擦干净血,将湿布搭在他的额头,起身撩开帘子离开,和车夫并排而坐,想破了脑袋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哪里不怀好意。萧灼华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衣带渐宽,人也显得憔悴,眼下浮现出淡淡的黑青,只剩肚子在一点点突兀地变大。他抬起瘦得青筋分明的左手,带起铁链子烦人地叮啷响,轻而易举就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坚硬的骨节硌得他自己的手掌心都发疼。萧灼华在心里发笑,自己如今这把干瘪骨头扔锅里都熬不出几两油。好在小桃子足够坚强,在他虚弱的身体里汲取着养分,像贫瘠之地的小树一样茁壮地生根发芽,渐渐的会在他腹中活动了。他有气无力地靠着车窗,感受到孩子的小手小脚轻轻触碰他的肚皮,像极了小鱼在水面吐泡泡,高兴得摸着肚子想笑,身上的疲惫却让他勾不起嘴角。你多动动,爹爹再难受也值得。萧灼华揭开死气沉沉的黑布窗帘,一片陌生而新鲜的景象涌入视线。略显枯黄的草原铺就了北疆雄壮的残秋。野马浩浩荡荡驰骋过傍晚时分的溪流,飞溅起千万朵清澈透明的金花;敦厚的牛被系上铜铃,悠然缓缓走着,沉默地聆听牧人嘹亮的歌;羊群披着金黄的落辉涌动着回栏,此番暮景胜天工,宛如在苍凉的大地上织就了一树压枝的花白。青灰的远山终年覆雪,雾霭弥漫伴着巍峰隐没在天的尽头。几户人家的袅袅炊烟拥抱了落日浑圆,残阳似血晕染了苍穹的辽阔,为飘飞的白云装点了浓墨重彩的颜色,寒鸦野雀翩翩齐飞,好似在天幕的水红缎面添了一幅百般红紫斗芳菲。萧灼华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宿命感,他觉得这里的万般绚丽和回忆里娘的气息融到了一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无端的梦又浮现在脑海。模糊的光影间,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靥如花,手中玉玦的鹿纹隐隐闪烁。娘,您要我来,做些什么呢。我好像,本就属于这里。萧灼华被自己这奇怪的想法吓了一跳。“待会儿进了王上的毡房不要乱说话,跟在我身后就行。”律青下车时,嘱咐萧灼华。萧灼华揉着隐隐作痛的肚子,心烦意乱地白他一眼。“你怎么总是肚子痛?”律青问。“以前小腹上被捅过一刀,旧伤怎么也好不利索。”萧灼华无奈地叹一口气。一阵腹痛还没捱过去,孩子又不老实地踢了他一脚,疼得他嘶嘶倒吸着凉气,把眉头都拧成川字。闷热的毡房里,鲁日特部首领律骨浑豹眼露黠,肥头大耳,一幅凶相。铺着油亮虎皮的王座被他肥胖的身躯压得皱皱巴巴,几个长相十分磕碜的女子谄媚庸俗,撒着娇围成一圈给他嘴对嘴地喂酒。在萧灼华看来,活像几只苍蝇包围着茅房。律骨浑歪头瞧见律青身后跟着的美人,两眼都看直了,垂涎滴到毛袍上都顾不上擦,兴奋的样子像豺狼见了腐尸,着急地下了王座就要向萧灼华冲去。“没想到顾煜看着刚正不阿,私下里还藏着这么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卖酒坊子的头牌都比不上他一根头发丝。小美人跟了孤吧,只要你把孤侍奉高兴了,孤保证将顾煜的野种都视如己出,好好待你。”律骨浑一身难闻的酒气,奸邪地对着萧灼华笑,带起脸上的通红的横肉微微抖动。萧灼华厌恶地看着他,护着隆起的肚子向后退几步。“王上,”律青伸开臂膀拦住律骨浑,“您说过谁最先找到顾煜怀孕的那个宠妾就能将他据为己有,相信您如此英明,一定不会言而无信吧?”“你做梦。”萧灼华瞪一眼律青的背影。他一路上弄不明白律青为什么对他照顾有加,原来这家伙打的是这个主意。律骨浑的笑僵在脸上,想食言又碍于面子,看着萧灼华清俊的面庞望眼欲穿,不好直接抢过来,恨得牙痒痒,只能不情愿地宣布将萧灼华赐给以撒王律青。律青跪下谢过王上,拉起萧灼华的纤细的手腕就往外走,步履匆匆似乎一刻都不想多待。“放开我,你个禽兽,想让我当你的妾,做梦。”萧灼华挣扎不动,只能咬牙切齿地跟着他走。“萧公子千万别动气,再吐血你吃不消。跟我回家,离开这里我就给你解释。”律青耐心地低声哄着他。“无耻之徒……”萧灼华哪里听得进去,急火攻心,僵住身子喘了一阵,竟直接喷出一口黑红暗沉的血,眼前一黑就要往前栽。律青转身飞快地接住他,拥住昏迷的人,任由萧灼华的血溅在身上,没带什么巾怕,只好用衣袖给他擦擦。萧灼华斜襟的领口一歪,露出一抹淡绿色。律青对这颜色越看越熟悉,疑惑地从萧灼华怀里掏出那块鹿纹的玉玦。“阿弟……”律青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灼华,“荣儿,你竟然活下来了……”作为一向有泪不轻弹的高大壮汉,律青此刻却涕泪纵横,轻轻将萧灼华打横抱起:“阿哥终于找到你了,阿哥带你回家……”萧灼华醒时,毡房花纹艳丽的湖蓝穹顶映入眼帘,他躺在兽皮榻暖烘烘的被窝里,一时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梦境。“阿弟,好些了吗?”身边的人柔声说道。萧灼华偏头一看,一个俊俏得近乎美艳的地坤正笑眯眯望着他。男人一头乌黑光泽的及腰长发好似烈日下的汹涌波浪,蜷曲着披散下来。发间点缀的红绳在额前坠下镂刻金露梅的金饰,金饰正中央镶嵌一块晶莹剔透的蓝绿色宝石,宛如金黄沙漠间璀璨的一湖碧水。浓密的长睫下深绿的眼眸深邃幽暗,流露出异域妩媚的风情,宝石的光彩与之相比都瞬间黯然失色。鼻梁分外挺翘,将本就出众的相貌衬得更为夺目。灰色的毛领衬着他的宽肩,灰毛滚边的镶金腰带紧紧裹挟墨绿的衣袍,勾勒出极为纤细的腰肢。他整个人都散发着矜贵又遥远的疏离感,看起来就如身上金露梅的信香一样温和又渺茫。啊原来是漂亮哥哥……不是,我在想什么啊!萧灼华对上他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移开眼。“你是……”萧灼华有些发懵。“我叫依桑,是鲁日特部的将军,也是律青的妻,简而言之——”男人带着笑意微微挑眉,双臂环抱在胸前,饶有兴趣地歪头看他,“我是你的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