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投靠太子时,已经是他失势之后,世态炎凉,人心思变,他能看得出来太子的变化很大,但是之前接触不多,所以并不是很清楚究竟变了多少,但他现在,忽然有些明白了。一个真正英明的君主,不在于他本身有多么的聪明,也不在于他有多少魅力能够笼络到有用的人才,而在于他的心中是不是亮着一盏明灯,能给手底下的人指出一条明路,坦坦荡荡,心怀大义,这样的人即便有些冲动愚钝,但他为君,底下的人至少看得见光亮。顾屿收好了信纸,却不代表他准备按照太子说的去做,只是有了这一份承诺,他可以先派人把相关人犯都抓起来,等到回京再转判决。在即将开堂审周余之前,得到这么一封态度明显的信,若是旁人,那是真实实在在吃了一颗定心丸,比如周仁,周仁在拿到太子的信时整个人差点都没哭出来,当即撩了袍子对着京城的方向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但对于顾屿而言,只是心中一点触动而已。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也想好了后果,设想了最好和最坏的结局,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是最波澜不惊的人。这日过午提审周余,顾屿仍旧让府衙大开,只在公堂外头一线之隔的地方设了铁栅栏,派了衙役守卫,让全城百姓有空闲的都过来围观,也是打实了主意公开审案。最近这些日子,整个淮南道闹得沸沸扬扬的,尤其是扬州城,才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到了今天,要审的居然是堂堂正三品的道御史,那可是一方大员,整个淮南道的天,只要不是实在忙得没法子的,连临近的几个州的百姓都提前赶过来,一直从府衙公堂里挤到外头两条街。顾屿在正位边上给黄胜留了座,周仁和另外一位淮南道治所的重臣对坐下首,他居右位,周余被带上来的时候,虽然面色憔悴,但并没有穿囚服,见了顾屿和黄胜也不跪,只是微微弯着腰站立。这里头有讲究,官审民可即刻结案,死罪要上报刑部,验证无误之后,转呈天子御前批阅,有了天子亲笔批复,再下转地方官府,判定死期,而官审官就麻烦得多了。无论大罪小罪,品级高低与否,都不可当堂结案,犯官认罪之后,审案官员将堂上笔录并口供整理之后上报京城,由大理寺审批无误,再转下公堂判罪,罪刑定后,再呈报大理寺,大理寺确认无误,由大理寺主事官员向天子上报,天子首肯之后,先下达吏部划去犯官名册,再将犯官提到京城重审,审问无误之后,才能结案。前世周余就是在提到京城重审的路上被人灭口,导致断了线索,这期间整整过了半年有余,朝廷对判定官员犯罪的谨慎程度可见一斑。顾屿没有拍惊堂木,缓声说道:“本官奉君命下淮南,彻查淮南道难民一案,到今日已有半月之久,期间查出诸多事项,更牵连出数十位地方官员,其中扬州刺史徐景年已经认罪,案情上报大理寺,等候圣裁,今日所审,乃是淮南道御史周余,本是牵连案,但在开堂之前,有人给本官送了一样东西。”他说完,看了周虎一眼,周虎立刻领命,去到后堂,搬出了一卷一人多高的厚实白布,顾屿对他点了点头,周虎就和周豹两个人一起,把那卷白布在公堂上铺展开了。底下离公堂近的百姓们顿时炸开了锅,窃窃私语的声音大了起来,黄胜和周仁,连带着那个淮南道治所的官员全都惊讶地坐直了身子。那卷白布铺展开,上头竟然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血书,全是人名,有的字迹尚可,有的则是歪歪扭扭的几道笔画,似乎是按着每村每地挨个写的名字,同姓的都聚在一起,有些游离在边上的名字夹杂其中。然而无论是聚拢的名字,还是游散的名字,那些血迹或深或浅,全都十分清晰,似乎每一个笔画里,都能看出清晰的恨意。这是……万人血书!认罪万人血书不是没有过先例,就在本朝太宗年间,发生过一起封疆大吏鱼肉一方,百姓困苦之下,由数位入京赶考的举子带头,每家每户咬破手指写血书陈诉冤情,最后运到京城的时候,竟然用了上百匹马足足拉了一个多月才拉完。时间仓促,顾屿带上堂的血书数量并没有那么多,然而上头的名字挤挤挨挨,早就超过了万人之数,写在最前头的十几个名字字迹还算工整,周余一见,脸色就是一变,等到再往后看,已经没有太多认识的人了。顾屿观察了一下周余的反应,眯了眯眼睛,扬声说道:“周余,告你的案子太多,本官一件一件地来,第一条和徐景年一样,去年九月十二深夜,你长子周成,二子周达,两人无视宵禁,伙同一帮扬州混混强掳民女赵氏至烟花柳巷,轮番将人侮辱之后留名而去,赵氏不堪受辱自尽。身为一方父母官,你本该大义灭亲秉公行事,却立案强污赵氏为妓,将其死因归咎成为妓多年,愧而自尽,赵父堂上怒斥直言,被你二子记恨,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死在家门前。”周余没说话,顾屿也不需要他说话,即刻让人传了周余的两个儿子上堂问案,连带着那帮为虎作伥的扬州混混,和那夜的三名目击学子,赵父和赵氏父女相依为命,只在邻近城门处租住了一间民居,边上住着的多是一些在扬州城中求学的贫寒学子。那日这三人偷偷避开宵禁赏月饮酒,回来时正好撞见赵父被害一幕,也是这些日子顾屿公正廉明,开堂以求案,才定了这几个学子的心,把这件事报了上来。周余的长子已经三十来岁了,不敢看人似的低着头,还有些窝囊地弓着背,二子个头高一点,约莫和顾屿年岁差不多,听着边上报他的罪名,怒得血气上头,额上青筋竖起,眼神很是骇人,顾屿却不在意他看自己的眼神,只是摆了摆手,让目击的学子继续陈诉。那学子定了定心,不再看向周达的方向,语气加快了一些,“那时候周大公子说教训一顿就成了,午间开堂晚上就死人,对周家的名声不好,周二公子不听,捡起地上的半截青砖,对着赵老伯的头砸,砸得血肉模糊的,赵老伯还想挣扎着跑,周二公子追了两步,拔出刀来从背后把赵老伯给捅死了……”顾屿点了点头,又让传仵作,赵家父女的尸骨在结案之后一并扔到乱葬岗火化,经手的只有当时官府里的仵作,仵作为贱役,周余得势自然靠周余,这会儿见周余要倒,上堂来时顿时吓白了脸,将当时经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和那学子所言的杀人细节不谋而合。周余也许从来没有想过在扬州的这片地界上,能有人推翻他结的案子,故而也没有很用心地善后,赵家父女在官府里的籍贯仍旧是平民籍,这就否决了他第一审的判词,加上学子和仵作的口供,周成和周达强占民女,事后杀其父灭口的案子,就是板上钉钉了。这个案子顾屿结得很快,因为事先已经让相关人员堂下待传,省去了提审的时间,前后只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周余还是撑着不说话,顾屿看了周仁一眼,周仁对他点点头,取出一份拟好的状纸,起身念了出来。顾屿忙活了好几天审出的肉鸽链,审到最后桩桩件件都和周余手底下的人有关,由于事情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所以顾屿挑了其中一户殷实人家作为开篇。这状纸是顾屿亲笔写的,不仅格式规矩,更兼文辞毒辣,字字诛心,周仁念着,只觉得念到了一个周字,都跟着周余一起脸热。“……人皆有子,户户是此,疼似金玉,宠如明珠,水冷悬心,水温尚忧,置于掌心怕着寒,含在唇舌尤怕热。杀人子取肉食之如杀鸡屠狗,更兼买卖,视若平常,约周公已入仙境,不与凡人同,然皇恩浩荡,天子有谕,命查此案,人之罪,与人论,仙之别,请周公待死后与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