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剑太快了。”离歌笑转过身,见是个小女孩儿,披着件淡青银丝万福纹棉绒斗篷,隐约见里面的鹅黄缎面儿袄子和银月绸马面襕裙,以及露出个摆角的水绿棉褙子,长发披散着,用一根鸦青色丝带束了半部,余下墨缎,随微凉的江南清风,徐徐浮动,柔软,却又有说不出的张扬潇洒。女孩儿俏生生地站在院门口,临院儿后花园池水边的柳树长势极好,纵是如今凋敝时节,枝条仍旧长远而繁茂,将站在月牙门内的女孩儿,笼在了自己虽少了水分,却饱含韧性的枝条下,多了几分神秘与清冷“我认得你”女孩见离歌笑一时愣愣,轻轻一笑“那首诗是你作的?”
离歌笑闻言,想了想,忽然记起,前些日子,自己奉命去后湖黄册库查找东西,于群岛台亭里避雨时,遥望见一叶扁舟,隐约见得舟上有一女子,雨雪中,只感到那小舟,朦朦胧胧的,似从天边渡来,待近些才看出是个约莫黄口的小女孩儿,自嘲误当谪仙,遂作诗一首,没想到被那女孩子听到了,更没想到,那女孩子竟就是怀远侯府嫡长女,常初雪。
离歌笑将剑收起,向常初雪躬身一礼“下官见过常小姐。”
常初雪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欢快道“我大哥都要尊一声离先生,我又如何承得起这一礼”遂道了个万福“初雪见过离大哥。”
离歌笑坦然受了常初雪的问候,微微一笑“常小姐快请起。”
常初雪起身后,歪着头,娇笑道“离大哥便与父亲和兄长们一般,叫我初雪可好?”
“哈哈哈哈,好,就依你”离歌笑看向常初雪,疑惑道“你方才说我的剑太快了,是什么意思?”
常初雪向离歌笑边走边道“剑者,古之圣器,人神皆崇,道法之中,正气之所在。古往今来,亦有剑走偏锋,秉性乖戾者,大多因急于求成,欲速,而不达。正所谓意随心动,心意所向即剑意所指,方是意到随成之时。”至离歌笑近身处,徐徐抬了右手,将其握着的剑,一点一点抽了出来,翻手横于身前,微微一笑“而当长剑在手”话音未落,挽了个剑花刺向离歌笑,后者侧头避开,起手以掌为刀,挡开常初雪挥剑而来的小臂,熟料来者竟未躲闪,顺势弃了剑,手腕翻转,扣住离歌笑腕上鬼心,借势将其手臂往回一拉,离歌笑顿感经脉不畅,气息滞缓,力道已被带走了六成,一时重心不稳,向旁倾去,遂跨出马步稳住倾势。常初雪随即又一个用力,将离歌笑的手臂翻掰过去,后者刚把身子稳住,臂膀受制正要起身相抵,只觉一指纤手,已搭在百会,耳畔传来稚嫩的声音“也未必就一定能克敌制胜。”遂即松手,离歌笑起身后,见常初雪脸上竟泛了些红晕,后者对上离歌笑的目光,微微侧了头,正了正神色“方才说你的剑太快了,是因为我感到你的气息,没有跟上剑势,剑法愈快,愈有破绽,甚至不必寻机而袭,你自己也会伤了自己。”
离歌笑细细回想去,确感平日用剑,总有招式不随心意而走,无法控制,如今被人点明,方有所顿悟。常初雪方才招式说不得精妙,只是寻常借力,动作也没有多快,却仍旧避之不及,想来招式果不在杂而贵精。虽然自己仍有自矜,觉得是轻敌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接得过第一招,之后,还能否饱有优势。想到此处,觉得常初雪眼力着实不错,不禁对面前这个,还尚显稚嫩的小女孩,有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离歌笑微微低头一笑,语气诚恳“说的很是,是我心急了”顿了顿,又道“方才手法,是武当的?”
“是少林沾衣”见离歌笑一脸惊讶,咯咯一笑“前年,南少林主持遣了弟子来拜会,我偷见过他们罗汉拳的沾衣功,虽只记住了几招,却想着与武当太极拳配起来应该不错”小小地瞥了眼离歌笑“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离歌笑自然明白,郑重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承你一诺,我教你,刚学的三十三式吧~”常初雪开心一笑。
离歌笑心下只觉得,这女孩子当真是坦率可爱,笑道“武当绝学,如何随意教得。”
常初雪全然没了方才的担心,反添些不屑“武学各法,抛开杀人技,原该以强体修身为初心,若愈见体弱性恶,倒不如不练。既为正道,因何不能广而传之,死守成就,终究小学之士,难为圣贤。再者,切磋融会,本也是一番热忱,非要用教理束缚,实违有教无类的致学大义,难逃吝啬之心。”
“你是心学之后?”
常初雪一惊,打量了离歌笑几眼,带了几分惊喜地点点头“荆川先生曾为西席,家中姊妹兄弟受教多年。”
“原来是受唐先生指点,镇抚司的时候,也曾听闻唐先生大名,只恨无缘得见”说着,看向常初雪一笑“我家有本《教条示龙场诸生》,你可有兴趣看看?”
常初雪兴奋地瞪大了眼睛,一双水汪汪的微吊杏眼儿绽放着别样光彩“你竟有那本书,听说,是师祖阳明先生于龙场任驿丞时教导弟子之言,世间难有存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此书这般珍贵,初雪怎可夺人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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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离歌笑大笑道“好书遇知音,懂它的人读了,这书的价值才算得有了,否则放在家里落灰,岂不是暴殄天物,白费了阳明先生的一番心血。”
“那今日这三十三式,就更要教离大哥了,惠善怎好白拿了别人的好处,且武当修心为上,与良知之学不为互逆,你我也算得同宗相易,彼此悟道,算不得违规破戒。”说罢,向离歌笑眨了眨眼睛,笑得灿若骄阳。
离歌笑闻得这一番理论,深感有种可爱的狡黠,也总有常人所不及的大气不拘,胸怀坦荡而不拘泥世俗教理,不由得赞同地点了点头“此话说得在理。”常初雪更是开心,随即指点起离歌笑太极三十三式的口诀与招式。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因为眼前,好似正在重现当日情景:台上,小梅和忆卿所‘舞’,正是自己受常初雪指点后,与其切磋的武当太极三十三式,只见忆卿一个回头望月,小梅则还以金蛇回首,再一个灵鸦闪翅,前者则对以回首怪蟒,两人虽招式相搏,但在旁人看来,运劲如抽丝剥茧,舒柔流畅,举手投足别有雅致,行步若独木过江,谨稳轻缓,辗转反侧处不慌不忙,便有协同共舞的错觉。但见忆卿与小梅,四手交握着以对方为着力点,抬脚飞身跃起,两人的袍裙于空中恣意飞扬,压着金银丝的团纹,随裙袍迎风而起的波澜,荡起一波波涟漪,映着阳光,明媚而鲜活,如同双飞的彩蝶,欲逍遥而去。两人落定后,忆卿反身再向小梅出手,后者似乎早已料到,却未趁势而攻,反手化开,步步退去,两手交替,皆以借力化力之法,逐渐将攻势化解为切磋。两人步履间,时进时退,时缓时急,却从无相逆,虽是近身相搏,却又好像,彼此间留了很大余地,令身法变幻无穷,有了源源无止的生生不息,既是相对,又是相依,互以长补短,以退让进,配合无间。
两人再一次飞身跃起时,离歌笑忽然于风中闻得,一声轻轻的,若有若无的,银铃般的笑声,熟悉却又陌生,寻声望向,面具下的忆卿:嘴角微微上扬,令人从心底感受到,她那明显的欢愉与快乐,露出的一双眸子,即使离得再远,也能够从那双微吊的杏目中,看到闪烁得灿若朝阳的绚烂多彩。
离歌笑下意识地望向月台,果然,月台那边,隐约有了些骚动:李峘已经于位子上站了起来,迎着风,直直地望向舞台,台上的人却是沉浸其中,没有发现李峘的异样。周遭后宫,皆诧异地看向站起来的李峘,一直观赏表演的群臣,也逐渐发现了李峘的举动,渐渐窃窃私语起来。李峘就这么直直地站着,一旁的姜尚膳欲上前搀扶其坐下,李峘不管不顾地将其挡开,那双往日里,柔情似水的眸子,如今只定定地望着台上的两人。离歌笑与李峘,所坐之处几乎首尾两端,却依然能够感受到,李峘眼中,有着与自己一般的似曾相识,多了几分惊诧,添了几抹震撼,但也难掩,自其心底流露出的,深若寒潭的绝望。
近夏的风,本已饱含暖意,然李峘那被风吹得恣意狂舞的衣袍,却让离歌笑感到,有种被狂风肆虐的无助与凄凉,此时,时间似乎停滞了,一边是忘情共舞,一边是黯然神伤,就这样彼此相对却又怪异地和谐着,往事,好似在周而复始地轮回,却又偏偏,仍旧是当时的模样,一切都不曾改变过,离歌笑心里,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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