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她的朋友甚少,只得瑞秋一个闺中至交。住到宿舍里来以后,突然多出几个亲密室友,谈资丰富,十分开心。周末在家里她巴巴地求着吴奶奶做了各式糕点糖果,星期一拿到学校,放在寝室窗台上,不用通知,半天内就被室友报销掉。四女生朝夕相处,渐渐磨合出一份像朋友又像姐妹的感情。每晚熄灯后到入睡前的半小时,是姐妹们每夜一话的“神侃时间”,而大学女生最主要的话题,当然是爱情。北京女生旗帜鲜明,观点激进:“爱情观首先是一种价值观,从来都不盲目,都是有前提,有条件,是比较的结果。没有代价的爱情是不存在的。”“眼镜”不同意,很书生腔地辩解:“王宝钏抛绣球抛出个薛平贵,当时薛平贵可是一穷二白,王宝钏还不是寒窑苦守十八年?哪里计较过什么条件,什么代价?”“那是薛玉贵长得帅。要是他不单穷而且丑,又老又瞎,王宝钏也会对他一见钟情吗?”说到个“瞎”字,大家忽然意识到忌讳,不禁冷场片刻。无颜不愿意让别人因为自己而处处顾忌,便装做不在意的样子笑着说:“别停啊,我还等着你们的辩论赛有个胜负分晓呢。现在是一比一平,瑞秋你支持谁?”瑞秋笑:“我要向首都人民靠拢——爱情,当然是选择的结果。有选择,就有对比;有思考、有理智,也就会有些计算得失、优胜劣汰。”北京女生大笑道:“二比一!”“慢着,无颜还没投票呢!”眼镜催促,“你赞成谁?”无颜苦笑道:“我喜欢的人,我看不见他的样子,比较什么?当然撞到谁便是谁。没有选择,没有思考,只是那一天那一处,我遇上的人是他,就是他了。”“他?他是谁呀?”北京女生怪叫起来,四女生嘻嘻哈哈闹成一团。那些谈笑声如今想起还十分清晰,恍如昨日,萦绕耳边。记得当时瑞秋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没有做声。也许,那时候瑞秋已经猜到自己所说的“他”就是令正。倘若瑞秋现在从瑞士回来,看到自己睁开了双眼,并且和令正相爱,她会怎么样呢?瑞秋是陪外公钟自明一道出国的,不知外公会不会告诉她自己已死的真相?如果是那样,她见到令正,一问之下,自己必会穿帮,倒是一件难事。想到令正,无颜不由得站起来,走到窗边去推窗遥望,却见裴令已经买了篮球回来,正对着球网一次次地抛掷,但是他的兴致却好像并不高。令正低头拍球的时候,无颜敏感地觉得,他仿佛有着很重的心事,大太阳底下,他腾起跳跃的身影中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孤单萧索,近乎苍凉。她爱他,真地爱他,可是,她还能爱他多久呢?总有一天,她会烟消云散,到那时,她对他的爱,又有何意义?喝一盏孟婆汤,忘记他去重生;或是不喝孟婆汤以记住他,相聚十数日后化为云烟,终究有何不同呢?徒然多余一份伤心。等到大限来临那天,令正,可也会像今天的自己一样,不住地踏着旧脚印徘徊追思?到那时,丢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失魂落魄,可是自己所愿?一段恋爱,有两个主角,自己纵然无怨无悔、情愿用魂飞魄散来交换一段真情,可是令正呢?自己难道可以对他的伤心断肠置之度外吗?他和瑞秋恋爱的时候,可曾像现在这样不安过?无颜倚在窗棂上,倒数第十九天:识破真相阳光和煦,绿树成荫,湖水涟漪微荡,有天鹅在湖上起舞,而孩子们在湖畔嬉笑鼓掌。无颜和令正坐在公园的湖水边,和孩子们一起欣赏天鹅的舞蹈。令正十分惊讶,道:“竟然有真的天鹅在公园里飞,而且你看,这只天鹅仿佛在表演,它好像听得懂孩子们的欢呼呢。”无颜注目那天鹅良久,肯定地说:“她不只是一只天鹅,她是一个少女的灵魂替身。”“灵魂替身?”令正诧异,“你是在说笑还是讲童话?”“是真的。你不相信人有灵魂吗?这只天鹅的身体里寄居着一个少女的灵魂,她因为爱而生生不息,她是为了自己的爱人在跳舞。”她指给他看坐在湖对岸的男子,“那男人是她的爱人,她生前至爱着他,甚至愿意为他而死,并在死后化为天鹅。我敢说,她以前一定是个舞蹈演员。”令正笑道:“无颜,也许你将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小说家。”“你不信?”“我信。而且我还知道,不仅那只天鹅是少女的灵魂所化,那边那对蝴蝶还是梁祝的化身呢。”“你还是不信。”无颜轻叹,“但这是真的。那痴情的舞者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一次次重生,将生命和灵魂尽可能重复,只为了更尽情地爱他。令正,你永不会明白,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是怎样的。”令正有些不安,说:“最近,你很喜欢讨论生命与灵魂。”“那是不能回避的。”“什么?”“有件事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会做一次。好在大多数也只需做一次。那就是……”无颜顿了一顿,轻轻吐出那两个字,“死亡。”令正的心里觉得悚然,可是表面上强笑着,说:“废话。”无颜辩道:“可也是真理。”令正投降道:“真理都是废话。”但隔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废话却不一定都是真理。”很悻悻然的样子。无颜便笑了。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和,相处融洽,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亲密,就像要同时间赛跑似的,好像再不相爱就来不及了——然而事实也的确正是这样。明眼人的日子真是好,她通宵达旦地看电视,很多影片是她以前“听”过的,故事并不陌生,现在终于可以把影像与声音合拍,紫霞飞下万丈红尘时的表情多么凄美绝艳,伤心的练霓裳一转头就变成了白发魔女,张曼玉穿着二十几套旗袍走过花样年华,周润发三进三出于和平饭店,如花凭着一枚胭脂扣在人间寻寻觅觅,十二少竟沦落成戏院里的临时演员……这是无颜回到人间的第六天,也就是她可以留在人间的倒数第十九天。这一天她十九岁,大学刚入校。她的长发比先前略短,但仍是直的,因此不大容易看得出来——她真该庆幸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改变发型——她的皮肤更加细腻光洁,脸上还带着一点儿没有褪尽的婴儿肥,笑的时候一边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酒窝长大后慢慢平复了,对此,瑞秋曾经很遗憾,一直说很怀念有酒窝的无颜,因为看起来更加天真可爱。现在想真切点,那酒窝好像就是从认识令正后慢慢消失的,大概是因为开始恋爱的无颜真的长大了,或者就是因为饱受暗恋之苦的她渐渐很少笑。令正用双手枕着脑袋,让自己倒在草地上,眯起眼睛看着无颜微笑,说:“你今天气色很好。”无颜也在笑,然而这笑容里有阴影。粗心的令正哦,他觉得她气色很好,可是他没有发觉这“好”并不真的因为“气色”,而是因为年龄——无颜又年轻了一岁,她现在是个十九岁的少女,青春气息逼人。无颜有些担心自己的身份即将揭穿,令正再粗心,分不清十九岁与二十五岁的区别,但是再过三天,等她回到十六岁,那就怎样也瞒不住的了。那时候他会怎么样?会大喊大叫?惊惶失措?斥责她的欺骗与阴谋?抛弃她?找人作法灭了她?叫她魂飞魄散?这是一场赌,而且是赌盘一开便不得离场。无颜到这时候已经有点儿后悔进场,可是来不及了,她只有出尽手中的砝码,孤注一掷。她看着那天鹅,眼中充满了理解——她们都是重来的灵魂,为了爱。她又看看湖对岸的男子,那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最美,在天鹅的眼里那男人无疑是天下无双,而在无颜心中,却只有惟一的令正。惟一的,令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