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末年有这么一件事:至正二十七年,张士诚被朱元璋消灭,钱鹤皋散尽家财,只想到起兵为张士诚报仇。钱鹤皋有个女儿叫钱莲仙,十八岁,才貌双全,人见人爱,钱鹤皋担心她无依无靠会遇上灾祸,受恶棍色魔、狗官鼠吏摧残,基于同样的&ldo;良好动机&rdo;,他在地下建了一座石头房子,囤积三年的粮食,让女儿住在里面;实际上,是将女儿活埋了。
钱鹤皋对女儿说:&ldo;三年之内,我打败朱元璋,攻下南京,就接你出去。&rdo;没多久,他兵败被杀,这莲仙,就只好在地下石室过日子,孤独无告,彷徨无助,一天,两天,三天……
如果有一天,你挖地挖到她,她一定会向你哭诉:&ldo;我父亲是个大乌龟,他不应该这样削夺别人的生命!&rdo;
要人权,也要猫权
读者来看大白灿,以为这只猫是店员,总守在门前迎客。
开店,曾把阿灿安置在阁楼,他聋,但嗅到人味,会跑到楼梯探望,不管来客是光临,还是光顾,一概&ldo;喵呜哇!喵呜哇!&rdo;地破口大骂,骂走了人,仍旧盘成一个大毛球,在安乐椅上死睡。
我是一九九九年收养这头小畜生的,一直当他是人,他也当自己是人;阿灿要做一个四条腿走路的长毛人,没有不妥;不妥的是:他要有人权,也要有猫权。
我在店里摆了一盆文竹,十块钱买的,本来不是什么宝物,但要种出那么一点生动的……气韵,不容易,细心浇灌,绿茸茸的细叶上,终于叠起了一蓬蓬青翠,远看如烟似雾,近观,秀美如青鸟的羽毛,搁在老旧的茶几上,真是雅得要命,雅得见者心惊。阿灿,对这种观赏植物,有自己的看法,有他作为一只猫的看法:他认为那些新叶,是用来吃的。
乘我不察,他就从阁楼跳下来,把葱翠的吃掉,留下一堆老叶,伴着一盅茶叶。
我暴跳如雷,他一脸轻蔑,&ldo;喵呜哇!喵呜哇!&rdo;连发恶声,走开了;等新叶长出来,又悄悄去吃。
这是怎么回事?除了吃,就不能有一点&ldo;文化生活&rdo;?要吃文竹,我可以买,那起码比&ldo;猫草&rdo;便宜;但我这一盆,是用来点缀这家店的,没有了这一蓬新绿,我这家店,就死气沉沉,就没有生意,&ldo;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生意?&rdo;我问这只聋猫;他聪明,知道在我清醒的时候扮乖,乘我熟睡作怪;不靠嗅觉,他可以从一罐罐的五香肉丁里,认出自己心爱的猫罐头,可就是不知道什么叫&ldo;品味&rdo;,叫&ldo;情趣&rdo;。
&ldo;你继续作恶,我就将你人道毁灭。&rdo;自从知道澳门有个地方专门替人处决猫狗,我就心安理得,从容面对挑战。
悲情动物
读者爱看
&ldo;读者爱看&rdo;,就有&ldo;新闻价值&rdo;?不敢苟同。
且不说这&ldo;读者爱看&rdo;是真的爱看,还是报刊编辑忖测的爱看,这样的推论,本身就很有问题;比方说,我是&ldo;读者&rdo;,我&ldo;爱看&rdo;娱乐版编辑洗澡,很明显,这就很有&ldo;新闻价值&rdo;,很值得这个编辑把自己的美态或丑态拍下来,捎回编辑部,当头条。
好了,这时候,你会说:&ldo;编辑没有名气,有名气才会有&lso;读者爱看&rso;,才想知道这个名人的一切,包括她怎样洗澡。&rdo;于是,针孔摄录机,就可以悄悄伸入这个&ldo;名人&rdo;的浴室,不惜一切,要拍到一个光屁股。
因为&ldo;读者爱看&rdo;,这个&ldo;光屁股&rdo;,才有&ldo;新闻价值&rdo;。
因为&ldo;读者爱看&rdo;,报刊老板和编辑的权力,可以无限膨胀;只要财力雄厚,可以派上百人包围你的房子,用所有高科技器材对付你;不是为了发掘什么&ldo;真相&rdo;;不是为了揭发什么政治丑闻,纯粹因为&ldo;读者爱看&rdo;这个名人用什么样的厕纸,&ldo;读者爱看&rdo;这个名人有没有良好的大便习惯。
最不堪的实例是:记者,在舞会里专门偷拍女人裙上的经血;编辑,专文推介这几点著名的秽迹。
只要界定为&ldo;读者爱看&rdo;,就可以不惜一切挖掘;于是,读者,给一点点丑化了,没有人再会尊重这种报刊的读者;因为,读厕纸人的,最关心的&ldo;文字&rdo;,只是裙子上那几点血。
大家都在合力羞辱自己。
说氹仔
我最早的一个家在氹仔,春天,官也街都是燕子掠地飞;那年头,&ldo;氹仔&rdo;,好配合那样的乡土情味。&ldo;氹&rdo;,按《中华新字典》说,同凼,即塘。氹仔,就是小池塘,是水洼;洼藏水,水为财,添个仔字,谦虚点,是好的;然而,电脑时代来了,问题,也衔尾来了。
键入仓颉码弓山水,就&ldo;函&rdo;和&ldo;弢&rdo;跳出来;常用的中文软件,竟都没有这一个&ldo;氹&rdo;字!另装&ldo;不常用字软件&rdo;,或者&ldo;造字&rdo;,问题算解决了;但只是我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发电邮,人家没这种设备,出来还是一堆怪码。
读周刊,竟有把&ldo;氹仔&rdo;刊成&ldo;(乙水)仔&rdo;的;排版员临急南水北调,水在乙外,大家虽能意会,但水去,则塘干,不是吉兆。电脑程式的设计员,原来都是独眼乌龟,都忽视、甚至歧视氹仔人,半点没为氹仔日增的文书往还设想。
氹仔,作为地名,不能说有问题;起码,问题没蛇口和江门那么大。我到蛇口,总觉得会让蛇吞噬;江门没去过,不想去,但每回听说江门要搞清洁运动,就喷饭;遇天气女郎报告:&ldo;江门,二十八度……&rdo;就觉得她搞错了;医生说,正常温度,该是三十七。
氹仔,意为水洼,有了歧义,书写和言传,就可能闹笑话;大雨过后,氹仔烂地多氹仔,氹仔映出浮动白云,正也反映氹仔和氹仔人悠闲的特性;但很不幸,一个氹仔深不见底,氹仔人误踏氹仔过溺,氹仔消防车急驰氹仔施援,无奈氹仔人脱离氹仔前受惊过度,从此,再分不出氹仔和氹仔……
当然,这是我杞人忧天,但古语有云:&ldo;氹仔浸蛟龙。&rdo;如果你大名蛟龙,比方说,叫戴蛟龙,到了氹仔,难免就会浑身不自在,终日觉得湿淋淋。过江龙日多,要创业,不妨来卖抽湿机,或者开干洗店。
我不是说文学该有一套特定的语言,但写乡土,宜用清淡文字,像遇上无污染海鲜,清蒸,才是上算;写城市,城市浮华,精致,但腐坏多杂质,不妨用沸油煎烹,通篇璀璨浮华,才跟火烧火燎一座欲望城相匹配。
&ldo;氹仔&rdo;这个词,是属于乡上的;氹仔旁边,该点缀吃草的牛;但氹仔没有牛,有赌场,当铺,还有白俄女子、台湾商人和大陆嫖客,交流频繁,氹仔,凸显不出这&ldo;国际性&rdo;。
澳门多山多水,本来是乡土;但乡土,经年修饰,会&ldo;雅化&rdo;为&ldo;园林&rdo;,园林的雅致和文学的雅致,是分不开的。我写过一部叫《雪狼湖》的小说,背景,主要是氹仔的嘉谟公园,改编成音乐剧,张学友演的胡狼,就是嘉谟公园的花王。
嘉谟公园红树林前那几幢葡式华屋,曾搬到香港、北京和新加坡的舞台,不过,在小说里,我从没提过&ldo;氹仔&rdo;二字;不是这两个字丢人,这两个字很好,只是跟&ldo;园林的雅致&rdo;和&ldo;文学的雅致&rdo;格格不入;这乡土的方枘,实难周旋于园林的圆凿之中;于是,刻意让地域模糊;但越模糊,心头越有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