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的阳光娇憨慵懒,软绵绵地爬进了北斗阁的玻璃窗。姬行空坐在太师椅子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摇着折扇,也不知是冷是热。粉嘟嘟的可爱小女孩贺小童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抱着一大袋子葵花籽嗑个不停,相比起糖葫芦来,这东西比较能打磨时间,虽然她更偏爱甜食,可是跟着皇子殿下哪有挑食的权力,有的吃就不错了,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人类精心炒过的食物,香香咸咸的味道也还不错,只是小女孩嗑葵花籽的技术还有待长进,经常连皮带籽一起吞进肚里。
就在“咔吧”“咔吧”清脆而极有节奏地嗑葵花籽的声音里,坐在姬行空对面的老先生正轻声慢语地说着话:“……依我看这归真教所要的,不过是兴盛于一隅,绝不至于图谋咱们皇家的地位。手段的确是巧妙,抓住凡人想要修行的愿望,收拢一干信徒,可他再怎么样也只能让极小部分人修行,绝大多数凡人还是要过凡人的日子,要风调雨顺,丰足平安,还得仰仗皇家的‘紫气东来’。就算是那些修士,也知道民生才是国之根本,不然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修行?”
姬行空摇着扇子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我就说嘛,大哥就是杞人忧天,小小归真教还威胁不到我皇室头上。只不过,这让人增长资质的法门,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古怪,顾先生可曾查过?”
“此事确实古怪。资质本是天生,九岁星府稳固,要是能随意更改,当年黎氏一族的‘血灵噬心’又岂能位列三十六奇术之一?依我看,很可能是用了些挪移借用、移花接木之法,受术者必将为人所控,代价极大。只是这等术法,确是闻所未闻。”
“哦?这样说来,岂不是害人性命?”
“呵呵。”顾先生笑了笑,“要的便是他害人性命。如果他们真能毫无损害提升人的修行,只怕离天下修士归心也就不远了,那可就真真正正成了心腹大患。正因他害人,才只能收拢一些短视之人,天长日久,必失人心,到时便是人人喊打的局面,这等邪教,还谈何威胁我皇家呀?”
姬行空听得摇头晃脑,甚是满意,哈哈笑道:“这不就是自寻死路嘛!你说说你说说,归真教这伙子白痴,干点什么不好,费劲巴拉非要干这作死的营生!好了,这下本皇子就放心了,我们什么都不必管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这番话听在顾先生耳中很是别扭,也不知这位皇子是在反讽还是真的心空无脑,于是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害人必是为了从中渔利,这邪教还是可以用利益拉拢一些邪修借以壮大的,倒也不能说自寻死路,只是毕竟与我皇家无干。这沙水城,本是东亭林氏的辖地,他们都不管,我们又何必横插一手?大皇子一向心地柔软,不忍百姓被蒙蔽伤害,可我皇家不可枉做了他人手中之刀啊!”
姬行空听到这儿把折扇一收,坐直了身子,有些懵懂地眨了眨眼睛:“顾先生你说什么来着?做了谁的刀?”
“林氏不管,我们自然也不能出头,以免做了林氏的刀。”
姬行空摸着下巴思量了一下:“林氏不管,为什么我们不能管呢?林氏辖地就不是我大周领土了?这北斗阁都开到沙水来了,顾先生莫不是觉得,我皇室只需要在各地百姓心中做个腰缠万贯的无良商人?”
顾乐文没想到姬行空口中会突然蹦出这番话,虽然仍无半分严厉的语气,却已收起了一贯的嬉笑之态。错愕之下,老先生不禁为之语结。只听姬行空扳着手指头继续说道:“你看,明明是淮清侯的封地,却是东亭侯在管辖,沙水这个地方,实际上谁都不肯用心,也就使得某些人钻了空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顾先生你一定心知肚明,因为父皇顾忌林氏,他们有不败之血,他们满门智将,父皇把淮清侯领地划在东亭之内,是对林氏动了点小心思的。可是淮清侯为了避嫌,又把治理权还给了东亭侯。这里出了事,两侯却都可以不管,因为百姓知道,现在这里归属不明,问题根源都在皇室身上,所以明知他们借刀,我们也不能不给。其实呢,大哥也只是想替父皇收拾一下烂摊子罢了。”
顾乐文又惊又愧。昨天他也在街上看到了那场丢人闹剧,只觉得这位素未谋面的三皇子果然像传闻中一样草包,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装疯卖傻。这番话说得见解深刻又极有条理,完全驳回了他的主张。当然他心里也清楚,皇子们要插手归真教,其真实目的不外乎是谋求政治资本,但是三皇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只能说道:“殿下说得有理,是老朽考虑不周了。”
可是皇子殿下毫无回应,一抬头,却见他转向了贺小童,正摇着扇子得意洋洋地问道:“小童啊,大哥嘱咐的话,你听我背得如何啊?”
贺小童便抬起头来,一边磕着葵花籽一边说道:“小童……没有听见,嗯,你再背……一遍。”
于是老先生像块石雕一样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又把刚才的话听了一遍,心中顿时便有一万匹神兽奔腾而过,差一点当场吐血。随即就听到姬行空“咦”了一声,又问道:“我说顾先生,对面那家何记杂货铺,生意怎会如此之好?这小半天,客人都跑到他店里去了,怎么也没人来我北斗阁?”
顾乐文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何记是在这儿开了十几年的老店,店主人缘极好,这一带的货源本来就少,又大部分都把持在他的手里。我们分阁一直以来供货都严重不足,生意自然也就比不上他。”
“岂有此理!”姬行空折扇在椅子扶手上啪的一拍,站起身来,“这是不给北斗阁面子,不给北斗阁面子就是不给皇室面子!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本皇子去会会他们!”
顾乐文一下又傻了。大家开门做生意,各凭本事,这跟面子有什么关系?看这架势,这位皇子是要拿皇室的名头去打压对手,皇室哪丢得起这份人?老先生连忙起身拦住他,劝道:“殿下,可不能去啊,这都是正正当当的生意竞争,咱们没有理由去找人家的麻烦。”
“麻烦?找什么麻烦?本皇子身为北斗阁东家,会一会那小小店主还是给他面子,有何不可?”姬行空不耐地对他摆了摆手,回头招呼了一声:“小童!咱们走!”
“嗯……”贺小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小屁股慢吞吞离了板凳,抱着葵花籽蹭过来,嘴里“咔吧”“咔吧”地响个不停。
顾乐文一看拦不住,只好打发一个小伙计跟在后面。姬行空便一步三摇地出了北斗阁,穿过大街晃到对面。何记杂货铺简陋的招牌和黑木门跟北斗阁一比,只能用“寒碜”二字方可形容。皇子殿下仰起脸看了看,很是摇头感叹了一番,这才掀帘进了门,看到了迎门柜台后只能用“黑”字方可形容的少女。黑头发黑眼睛黑眉毛黑皮肤,黑得发亮,倒是更显得唇红齿白。五官肯定不丑,但是也不漂亮,搭配起来透出一种浓浓的喜感,让人想起夏日海滩上活蹦乱跳的阳光。少女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本来在闭着眼睛打瞌睡,听到门帘响动就睁开了眼睛,此后目光就一直锁定在姬行空身上。
小狗看姬行空,姬行空也看小狗。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小东西对他有种敌意,这敌意让他想起了昨天那场不愉快的经历,很想立刻掉头走掉。当然,堂堂皇子殿下绝不会屈服于一只小狗的淫威,于是他用折扇遮住了半边脸,清了清嗓子,朗声自报家门:“咳,在下……司徒霸天!”
霸气张扬的名字一出口,姬行空觉得自己整个人陡然拔高了一截,一股凛凛气势油然而生,柜台后黑黑的姑娘红唇一分,向他展开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登时他便有股腾云驾雾飘飘欲飞之感。只是那小白狗突然从少女怀中跳到柜台上,同时对他清脆地“汪”了一声,吓得他浑身一哆嗦,气势顿时便萎做一团,一刹那就被打回了原形。幸好那少女及时伸手,一把掐住小白狗的脖子拎了回去。然后那少女一抱拳,朗声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欧阳美丽!”
姬行空霎时便像被施了定身法,不停扇动的扇子也停下来,张嘴瞪眼,看着眼前名为美丽却跟美丽毫不相关的少女,半晌才讷讷地问:“呃,这,这店主不是姓……何?”
“盎!是姓何啊,可我又不是店主!”少女嘿然一笑,露出两排白亮亮的牙齿,“你长得还蛮帅的嘛,名字也酷酷的!”
“哎呀,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姬行空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当面夸奖,顿时便又有点飘飘然,“你的名字也不错啊,长得也还……挺整齐的。”
所谓整齐,自然是五官齐全什么也不缺的意思。他觉得任何一个形容女孩子漂亮的词儿用在这里都有点昧良心,人家说话如此真诚,自己自然也该真诚一点。
少女又是嘿嘿一乐,欣然接受了他的称赞。只是那只小白狗似乎不大高兴,又嗷嗷叫着蹿上了柜台,尽管被少女一把按住,却仍在那儿对着姬行空呲牙咧嘴。少女便低头训斥道:“棉花糖,不要闹!人家是客人,是来买东西的,乖一点哈,……对,不买东西再咬他!”
“……”
姬行空一阵无语,心想原来生意是这样做的,可以用看门狗威胁客人,嗯,学到了。这样总要买点什么才好啊,空着手不好出门。正寻思着,却听背后响起一个嘟嘟囔囔的声音:“有棉花糖?……小童要吃棉花糖。”
整个小店便陷入了突然的安静。说话的人闭了嘴,嗷嗷叫的狗嘴虽然张着,却没了声音,两只眼睛呆愣愣地盯着姬行空的背后,那里探出一个小女孩的头,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大大的眼睛,粉嘟嘟的脸,可是她喊着要吃棉花糖,而棉花糖是这只狗的名字。于是片刻的寂静之后,愤怒的叫声突然爆发,比刚才高了几十个分贝,小白狗的四只小爪子使劲儿刨着柜台,气势汹汹地想要冲下去,少女只好用两只手死死将它按住,不住声地劝解:“喂!她要吃的是棉花糖,不是你,你的名字叫棉花糖,但你不是棉花糖,懂不懂?别闹了!”
人喊狗吠,一团混乱。姬行空摇着扇子干笑了两声,趁机一拉贺小童,转身就跑出了店门:“呵呵,不好意思,改日再来,改日再来!”
店主不在,就一个看店丫头,长得不好看,还带着一只凶巴巴的小狗,这要不走,马上就是扑过来拼命的架势,姬行空已经对狗产生了心理阴影,一秒钟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出门先在小吃货头上拍了一扇子,训斥道:“以后听清楚再说话!”
贺小童嘟了嘟嘴,委屈道:“谁让它叫棉花糖……”
“它叫棉花糖你就要吃它?”又是一扇子。
贺小童捂头:“我要吃糖,我才不吃狗。”
“吃糖还不如吃狗,你要有吃狗的心,狗还敢欺负我?”又是一扇子,两扇子。正扇得起劲儿,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他觉得似乎有点熟悉。抬起头揉揉眼睛,却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正快步走向北斗阁的门口。见过吗?肯定见过。在哪儿见过呢?他摸着下巴寻思了一下,蓦地用折扇一拍大腿,抬脚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