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的遗诏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以先帝的语气,追忆了和孟文才相识的经过,然后任命他为主掌天下邢狱的刑部侍郎,命他全心全力辅佐卫泽。
这份遗诏,如果写的是别人的名姓,那人肯定会激动不已,愿意为先帝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而孟文才,多半不过一哂而已。
周瑛华走回纱帘之中,意态闲闲道:“遗诏只是一种形式罢了。孟文才那人,极度自卑,又过于敏感,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想招揽他,不管是重金利诱,还是权势相逼,不仅没有丝毫用处,反而会弄巧成拙。”
袁茂默然半晌,“所以,娘娘想以情动人,用先帝的知遇之恩,打动文才兄?”
“知遇之恩?”周瑛华嗤笑一声,“先帝册封孟文才为通事舍人,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哪有什么知遇之恩?就算有,以孟文才的为人,又怎么因为先帝的一点恩德,就抛弃孟家给他的荣华富贵。”
袁茂晕头转向,“那娘娘还白费功夫,冒着风险伪造这份遗诏?”
他刻意把缂丝细绫拍得砰砰响,似乎在嘲笑周瑛华的异想天开。
周瑛华平静道:“袁大人有没有想过,孟文才和你能够拜在同一位大儒门下开蒙读书,可见他亦是天资聪颖之人,为什么袁大人才名远播,孟文才却渐渐泯于众人呢?”
袁茂愣了一下,细细回想片刻,“因为孟文才用心不专,喜欢旁门左道,先生多次斥责于他,他心灰意冷之下,便无心诗书,整日郁郁,不思进取。最终浪费了自己的天资。”
“如果袁大人知道孟文才在家中的境遇,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周瑛华缓缓道,“孟文才和长兄田文通同是田姓,身份却是天差之别,如果孟文才也是嫡出,凭他的心性和学识,也许能够和袁大人齐名。”
崔泠在查南吴宫廷的太薇公主,而周瑛华,早就把孟文才几人的底细摸得透彻。
袁茂自忖才学过人,本想反驳,但想起幼年时和孟文才来往的种种,忽然说不出话来。
孟文才似乎总是畏手畏脚,不敢把自己的才华显露于人前。
同在先生家读书时,每每得到先生夸奖,袁茂面上不敢露出分毫,心里难免沾沾自喜。而孟文才,却是真的隐有忧色,仿佛顾虑颇多,不敢受先生嘉奖。
袁茂是袁家孙辈中最出息的一个嫡孙,加上天生不足,瘦弱多病,不论是长辈,还是同辈,甚至是底下的侄孙辈,都对他多有忍让回护,从未受过委屈烦难,自然不能明白为什么孟文才明明天分过人,却始终郁郁寡欢,不愿一心向学。
如今细细想来,原来孟文才故意荒废学业,不是出于贪玩,而是迫于家中的压力。
周瑛华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把沉思的袁茂从过往的回忆中带回现实:“孟文才不会甘心做一辈子的走狗,可他性情偏执,想劝他弃暗投明,也不容易。唯有先给他确立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他才会有所摇动。”
袁茂颔首,不由为自己刚才对周瑛华的腹诽而感到羞愧:“所以说,遗诏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文才兄心知肚明,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借口。”
“不错。”周瑛华微微一笑,袁茂的反应,比她预料中的要快多了,“孟文才七窍玲珑,手眼通天,先帝如果真有遗诏留存于世,肯定早就落到他手上了。这一份遗诏,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一个能让孟文才减轻心中愧疚,义无反顾背叛孟家的幌子。
袁茂双手紧握:“娘娘放心,微臣定会不负所托。”
“这件事,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瑛华沉默片刻,一字一句道:“皇上如果问起,你便推说遗诏是真的,因为你曾和孟文才是旧友,先帝才会让人把遗诏送到你手上。”
“这……”袁茂面露疑色,“为什么不能让皇上知道?”
难不成公主还有别的打算?
然而话刚问出口,袁茂忽然福至心灵,回过味来:先帝临死前,仍旧心心念念着要道士神仙们为他进献仙丹妙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对当时还远在南吴国的太子和江山社稷都毫不关心。
皇上离开生活多年的南吴国,才刚回到西宁国,便得知先帝已经驾崩,来不及面见先帝,稚嫩少年,懵懂间被推上金銮宝座之上。虽然坐拥天下,却不能施展权力,处处受制于孟家和文武朝臣。若是知道遗诏是假的,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不好受吧?
公主的这份遗诏,用来招揽孟文才的同时,也是给皇上一个安慰,让皇上找到身为天潢贵胄的杀伐决断,警醒他应该正视自己的地位和职责,不可沉溺于享乐之中。
袁茂暗叹一声,公主小小年纪,能为皇上如此细心筹谋,面面俱到,委实让人钦佩。皇上如此衷情于公主,倒也是理所应当。
他轻咳一声,哑声道:“微臣明白,定会守口如瓶。”
周瑛华嗯了一声,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慢悠悠道:“遗诏虽是假的,但总的做得像样点,才能掩人耳目。听说袁大人能临摹别人的字迹,而且临摹得像模像样,就算是本人,也看不出分别来。这份遗诏是本宫手书,一看便知真假,哪能骗得了人?只能请袁大人亲手誊抄一份,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几声急促的咳嗽之后,半天听不见袁茂回答。
周瑛华眉峰微蹙,转过缂丝美人图镶嵌璎珞屏风,掀开纱帘,脸上一阵讶异,继而浮起一丝轻笑。
袁茂面色苍白,躺在方砖地上——已经厥过去了。
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亦或是说了半天话,累晕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