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自从今年下半年实行双休日休假制度以来,如无山洪爆发、大雪封山等紧急情况,包括两位主官在内的家住县城的横山乡干部均会在周五下午回到嘉州县城,只留下居无定所的单身汉和家在本地的干部值守乡政府。
吃过晚饭,副乡长江宁坐在食堂屋檐下帮忙摘菜,突然瞧见党委书记柳远熙、乡长陆秋生出现在宿舍木楼底楼屋檐下。两张椅子中间摆放一小凳子,二人各自泡碗横山绿茶,端茶喝茶之间,偶尔传来畅意笑声。
横山盛行打麻将,四人一桌,极易凑齐搭子,莫说每日下了晚班,就是上班期间下午闲来无事,干部们也会相约玩麻将,有时陆秋生也会参与其中,一到晚上除了江宁和食堂夫妇,乡政府四合院几乎人去楼空。
柳远熙对于玩麻将一事从未制止过,只当不知情,睁只眼闭只眼了事,毕竟偏远小场镇除了吃喝再无玩乐节目,尤其是不到睡觉时间不会来电的晚上,不是人人都有江宁静坐寝室挑灯夜读那份闲情逸致。
今日周末两位主官破天荒未离开横山,也未参与玩麻将,而是闲坐喝茶,江宁颇感意外,猜想他们有事要谈,而且相谈甚欢,和气满满。
江宁忍不住向冬婶打听,方才知晓明日副书记柳树国母亲过七十岁生日,宴请全乡干部。
当听江宁说并未通知他时,这位见识过横山乡政府三届领导班子的食堂承包人叹息一声,稍作犹豫,开口道出本届班子个中人情世故。
手握实权的副书记柳树国不仅深得党委书记、乡长二位主官信任,而且身边围聚众多乡干部和前山四个村的村干部,甚至不乏前来横山收售茶叶的生意人,每逢家中红白事都会在场镇最大那家“横山酒家”饭馆大摆宴席,据说收入颇丰。
冬婶幽幽说起,柳树墩眼睛长在额头上,从来瞧不起后山七个村的村干部,原因很简单也很直接,就是没钱送礼呗,当然,靠挣辛苦钱的食堂师傅更是入不了圈子。
说到圈子,冬婶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出,横山乡政府最大阵营是以柳远熙、陆秋生为主的实权派,其中就有副书记柳树国和党政办主任卓云、民政办苏明玉之类得力干将;其次是秀儿、锦狗儿两位副乡长为一派,集聚着后生七个村支书,常常聚在段云锦家中茶楼喝酒打牌,自得其乐。
江宁懵里懵懂问及第三个阵营,冬婶吃吃作笑,说就我家老许和你江乡长一派,算作狗不理阵营,无人问津。
江宁当时就笑了,觉得乡下妇人竟能说出“无人问津”这样的文绉绉话语,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他很快就陷入愁绪中,因为冬婶紧接着讲了句更让人沮丧的话,“横山排外啊”。
这边唠嗑气氛凝重,那边闲聊风轻云淡。
两位主官貌似插科打诨,实则相互交换着当前极其重要的大事要事。比如,即将年底,奖金如何分配问题,两位主官、班子成员、中层干部、一般干部和村干部各分多少,其中江宁才来不久又该如何享受待遇;又比如,明年中层干部如何交流调整,两位主官你一个我一个的关系户如何安排,好似上街买菜讨价还价;还有就是,学校医院所需资金是倾尽财力全额保障还是少额拨付表示意思的问题,以及春节期间向县领导拜年红包厚薄问题。如此等等,全盘皆议。
夜色越发深浓,已经摘菜完毕的年轻人坐在原位没动,只不过唠嗑对象换作了细竹竿子赵师傅,两人相对而坐,沉闷抽烟,一支接着一支。
宿舍屋檐下还不时传来谈笑声,是江宁迟迟未回宿舍的主要原因,天生刚直性格的江家少年,甚至不愿意路过两位主官身旁更不想露出笑脸打招呼。
许师傅摁灭烟蒂,喝口浓茶,温声劝道:“小江啊,我可看出来了,你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冬婶刚才说那席话,可能让你有些失望。俗话说,坚刚易折,你如今来到横山,就能融入团队,可别当个刺头青,否则吃亏啊,有些时候还得像食堂的大白馒头,看似软乎乎,实则挺有嚼劲。”
江宁深以为然,只是嘴上不肯就范,笑嘻嘻地调侃道:“你说的大白馒头,应该不会是冬婶的,咱婶的大白馒头顶多是又大又软,绝无嚼劲,听说你借买菜为由经常去场口卤肉铺子,又听苏越战说那位老板娘胸前挺得多高,两者融合起来分析,你应该说的是卤肉铺子老板娘的白馒头,对吧?”
赵师傅神色慌张,扭头看一眼正在收拾后厨的婆姨,朝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子小腿踢一脚,压低声音道:“不许在冬婶面前乱说话,否则母夜叉不剥我一层皮才怪,来,再抽支烟,替我保密哈!”
江宁瞪他一眼,佯装生气道:“你敢说冬婶是母夜叉?人家冬婶这么好,你就知足吧,瞧你瘦得如那风吹得倒的竹竿,还有本事勾引良家妇女?”
说着,这厮伸长脖子大喊:“冬婶……”
赵厨师一把捂住江宁嘴巴,将一盒还未开封的白塔山塞进他裤兜里,暗暗捏把对方腰肢,悄声求饶。
冬婶在屋里应一声,问道:“小江,怎么啦?”
江宁瞅见宿舍底楼屋檐下已无人影,遂大声应道:“冬婶,我回宿舍啦,明早吃油条豆浆,好不好?”
冬婶回答爽快:“要得,炸好油条我来喊你,小伙子多睡会儿懒觉嘛,每天都是你第一个出现在院子里!”
江家少年心里暖暖的,离开时再对着这个瘦不拉几的花心瘦萝卜,替冬婶扎扎实实剜了一眼。
望着小伙子那道帅气背影,瘦削如竹竿的食堂师傅咧嘴露出烟熏黑牙,笑得肆无忌惮。
这老家伙,突然有些想念正在县城读高中的自家闺女。
次日早上,江宁在食堂吃过豆浆油条,去街上买了一袋干粮放进背包,在乡干部都去柳树墩家赴宴时,沿着崎岖不平的羊肠山路,独自走向自己的联系村毛桃村。
天空阴沉,偶尔飘落几滴细小雨滴,只是北风凛冽,吹得耳朵生疼。
离开场镇,就开始爬山,走过三四里路程,就看到牛牯村路牌,随后就是下山,江宁加快脚步,只是脚上雪白球鞋溅起少许泥浆,好似半白妇人脸上的雀斑,有些俏皮。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好在人年轻,并不觉得膝盖难以承受,想着前面还有十余里路程,江宁疾步如飞有如小跑,很快消失在山路上。
就这样每隔半小时上山下山,年轻人额头渐渐冒出汗珠,遂解开短襟棉衣衣扣,让北风浸透全身,忽又担心患了热伤风,又扣上棉衣最下面两颗衣扣。
穿过崖口村一段石板路,很快进入毛桃村地界,江宁放慢脚步,边走边环顾,一一记下地形地貌。毛桃村不比地势缓和的牛牯村水田多过旱地,这里与崖口村差不多,除了山脚有几块水田外,旱地顺着山势镶嵌在山腰呈现出梯步形态,层层相叠,一块比一块面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