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贞说这些话的时候,泪珠子滚出了眼眶,顺着两腮往下淌。王素芬看不下去,更听不下去,她刚才还只是嘤嘤地小声哭泣,忽然间嚎啕起来,猛地转身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冲丈夫吼道:&ldo;李涵章,从嫁给你那天起,我就没想着要和你分开。现在这情形,眼看着只要一转身,就可能到死也再难见一面。去香港?我们母子两个哪儿也不去!一家人,活就活在一起,死就死在一起!&rdo;
妻子的意思,李涵章自然再明白不过,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啊,他没有时间再和妻子说下去了,如果连去香港的船都没上去,共军就截了退路,到时候不管说什么话都枉然。
&ldo;素芬,你放心,要是我侥幸不死,我们一家总有团聚的一天。你要知道,现在时间十分紧迫,这些事也不是我们所能够决定的。你的心思我都清楚,啥话都别说了,赶紧去收拾东西吧,现在船票也难买得很。一会儿江副官就要来了,你和可贞路上的事情,他会替我安排好。&rdo;
李涵章把这些话说完,颓然坐回椅子上,右胳膊抬起来,伸开手掌,用中指和食指掐着两侧的太阳穴,手掌正好遮住了那张脸。他低着头,不再看王素芬。
王素珍一看丈夫难为成这个样子,知道无论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实,于是一手抹着泪,一手牵着儿子,进了内屋。
过了一会儿,江辉琦来向李涵章报告,船票办好了。李涵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内屋去催促妻子。可进了里间,却看见王素芬坐在床边缝着一件很普通的蓝色夹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缝衣裳?李涵章搞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这样做,问道:&ldo;你……这是在干啥?&rdo;
王素芬低着头咬断线头,说:&ldo;我缝了三个戒指在你这件夹袄的领口里。现在这世道,到处乱哄哄的,我和可贞走了,你难说会出啥事情。以后出门时,你贴身穿着这件夹袄,一来可以救急,二来,也当是我们在一起。那三个戒指,都是我戴过的,有一个,还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你……&rdo;
李涵章听不下去了,也不敢再听下去了。他硬生生地打断妻子的话,挥挥手说:&ldo;我晓得了,素芬,轮船不等人,你快走吧。&rdo;李涵章把那件沉甸甸的蓝色夹袄接过来放在床头,然后一手拎着素芬准备好的行李箱,一手牵着可贞走了出去。
李涵章和王素芬那时谁都没料到,这件夹袄后来竟跟了李涵章一辈子。王素芬缝进去的那几个戒指,不仅在危难的时候救了李涵章的性命,更支撑着李涵章走出了人生的迷途。
江辉琦从李涵章手里接过箱子,往停在门外的汽车走去。司机吴茂东看见了,忙过来帮忙。江辉琦腾出了手,便从李涵章手上接过可贞,抱着孩子跟在吴茂东身后。王素芬看见吴茂东把行囊往汽车上放,明白离别就在眼前,她猛地转过身,趴在李涵章肩头大哭。眼看负责护送他们母子俩的几个人都上了车,李涵章没办法,只好一咬牙,把妻子抱起来,放进车里,猛地把车门关上,然后扭过脸去,背对着吉普车,把右手慢慢地举过肩头,像平时对属下们下达命令那样,往下一压,对江辉琦说:&ldo;走吧!&rdo;
车子轰然开动了,王素芬扭过头去,从吉普车后座上方的小窗里,一直望着渐渐远离的丈夫,泪水如瀑。可贞从车窗里伸出头,拼命地大叫:&ldo;爸爸‐‐&rdo;
那一幕,李涵章现在想起来,仍然心如刀绞。三年前,他没有和父亲一起离开重庆去香港,不能承欢膝下,已经是大不孝了,三年后却又将刚刚开始启蒙的可贞,托付给已经年近古稀的他老人家……
李涵章每天从报纸上、从电台里、从同僚们的口中,不断地听到国军溃败的消息,他夜里开始失眠,那段时间,他在睡不着觉的时候,慢慢地养成了一个习惯‐‐一遍一遍地回忆,回忆那些他在血泊中走过的半辈子的路,想到自己满腹经纶、能文能武,但却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照顾孩子,慢慢地,他竟然对这些年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信仰,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然而,动摇只是一瞬间的,就像一次低级别的地震,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晃动,而人仅仅只是感觉到微微有震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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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茂东多年来一直在国防部当司机,对重庆的大街小巷非常熟悉,所以,似乎也就是打了一圈儿麻将的时间,李涵章那辆美式吉普就&ldo;嘎吱&rdo;一声,停在了罗家湾渝舍的院子里。刹车的声音,剪断了李涵章心里乱麻般的往事,让他跌进了现实。
李涵章他们到达渝舍的时候,是十一点五十分。虽说比杨森要求的时间早了十分钟,但李涵章却发现,停在渝舍两边的车,已经至少有三十多辆了。从车牌上看来,接到通知赶到这里的人物,各界都有。
此时的渝舍,哄闹得就像朝天门码头。所有人脸上都能看出慌乱,只不过有些人毫不掩饰,有些人故作镇静而已。
李涵章一行四人跳下车之后,先去签到,然后就按照要求,去领武器。李涵章领到的,是一支标准型的美制柯尔特1911a1式手枪、一把易于在身上藏匿的六发左轮手枪、一把美国造的纯钢匕首,600发子弹;江辉琦和周云刚各领了一支卡宾枪、柯尔特手枪和左轮手枪,以及1000发冲锋枪子弹、200发手枪子弹;吴茂东是司机,只领到了一支卡宾枪和500发子弹。另外,他们每个人还各领到了一个急救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