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纹凝结,陆千金望着玉真公主的眼中,终究有了几分同情。
玉真公主在哭,在这幻象里面,她看见了自己当初眼中隐藏的恶毒。她不敢想象,王维究竟知不知道。更不敢想象,他知道了,却还不敢违抗皇命,将那串红豆给妻子佩戴时候的模样。
“摩诘三十一岁的时候就辞官了,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他想要躲避的究竟是官场,还是我。只是如今,究竟是什么也不大重要了。摩诘走后的时光于我而言,是一段煎熬。陆楼主,你见过死水麽?那之后,我就是一潭死水。即使皇兄和他那位贵妃爱得轰烈,我也冷眼旁观。因为属于我的火焰,已经熄灭了。”
幻象又动,这一次,果然是道别。
幻象里面王维依然穿着白色衣衫,只是记忆里那个干净洁白的少年,已经在时光辗转世事沉珂中,周折成沧桑的模样。唯有目光,清亮如旧。
“微臣今日,是来告别。”
她的嗓音无比干涩:“你要……离开长安?”
“云竹去了,我要送她的尸骨回故地。”云竹,是他妻子的闺名。
她皱了皱眉,有些想哭。“摩诘……”终于,她能够将这个在心底酝酿了多时的名字,唤出口。“其实你知道,裴云竹是怎么死的。但是,你连质问都不屑了,是不是?”
他动了动唇:“玉真公主……”
……
只这声出,她就哭得不能自已,就如雨打梨花,泪已潸然。“我多希望,你叫我一声玄玄。就是……唤我一声持盈也好……”
“公主何必执迷。”王维面上不见隐忍,竟然是一派豁达与释怀。“公主与微臣,身份有别。”
玉真公主后退几步,跌坐在后头的软榻上,面色凄然。“摩诘,你走吧。”
他波澜不惊地拱手行过最后一个礼,而后转身就走。初初走到门口,就听见她在身后幽幽地说:“其实我很想求你留下,但是我知道,即使求了,你也不会留下,是不是?”
“微臣,一心向禅。”
他终究还是走了,走得义无反顾,走得毫无留恋。任何人只消看了那个背影就能明白,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到这个道馆。
玉真公主伏在边上的小桌子上,泪如雨下。
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相见。
他们并非相爱,离别的时候,自然也并不需要太多累赘的语言。只是一个轻巧的转身,就已经隔断天涯。
李持盈是大唐的玉真公主,她要遵从自己的身份,她要日复一日守在长安,即使看尽花开花落,也不能离开。
年幼的时候,公主的身份带给她的是身世浮沉。年长了之后,这身份带给她的,是永远无法走到心上人身边的鸿沟。
玉真公主终于不支,紧紧握着那串手链跪倒在地上。地上她刚才打翻的茶盏还蔓延开了水渍,水渍带出寒意,一点点蔓延上来。
她哭着说:“如果可以,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一句话,他说要去哪里我都愿意陪他去。只是奢望,终究不能圆满。我眼睁睁看着他十六岁走进我的生命,他自以为三十一岁的时候走出去了,其实没有!他永远走不出去,因为我不会放他走。这么多年,我听说过他许多消息。他真的归隐山林,与诗歌为伴,以佛理为寄。裴云竹之后,他再也没有娶妻,其实我是很高兴的。就这样远远地隔着山水,我知道他很好,就够了。”
人生在世,她从未怨恨过什么。后来却终于怨恨了自己的身份,是这高高在上的大唐公主。如有来世,她要做那个幸运的裴云竹。什么都不做,就能得他一世相守。甚至在故去之后,还能得他终生不娶。
当她接到他的死讯时,那一瞬间她觉得,李持盈也跟着他,一起死去了。
她原本以为他走的时候,已经是这世上最伤悲的事情。原来更伤悲的还在后面,他已经死了,他解脱了,她却还在行走在这郁郁红尘,一寸寸熬干自己的生命,慢慢等着死亡把自己带走。
她猛然看向陆千金,眼中竟然带了几分祈求:“你是来带我走的吗?我记得当初,你问我讨要的报酬,就是我两年的寿命!这次你来,是要带走报酬了,是不是?”
说实话,陆千金很想带她走。这女人前世今生都被同一段爱情折磨,同样是女人,她也有点看不过眼。只是生死都是有定数的。她收取别人的寿命当报酬,已经算是逆天。如果再擅自改别人的命数,只怕将来要遭报应。
她不怕报应,只怕这些报应,真的会报复在嬴政身上。
“不是。”她站起身,缓慢而又坚定地,走到她面前蹲下。“我只是想来看完这个故事的结局。报酬我在多年前已经收取过,这条命仍然是你自己的,我不会带走,也带不走。”摊开手,“但是这串手链已经不是这个时空的东西了,我要把它带走。”
“不!”玉真公主受惊一般,瞳孔一缩,死死把手链握在掌心,捂在胸口往后退了退:“摩诘死了,我什么都没了。就把它留下吧,我只有这么一个念想,都不行吗?”
陆千金叹了口气,右手一伸,那串手链就已经到了她掌心。“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