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可以放你回家,但你得答应我,一周过后就要回来这里……”野兽压着闷雷般的嗓门儿说。亚伦注意到,它看向少女的眸光除了纯然的温柔,还暗藏些许无望的忧伤。多么令人羡慕地纯洁恋情啊。少年人略带讥诮地想,坚冰般的心灵却情不自禁为这对小儿女的懵懂情愫柔软了一瞬。少年人偏了偏目光,恰好对上一双温和的兽瞳。兽瞳的主人是一只白底黑纹的大虎,它悄无声息隐在附近一处山石后,直到野兽送别了贝尔才领着一群羽色艳丽的飞鸟走到主人面前。它的体型只比作为此地主人的野兽略小一点儿,但懒洋洋甩动的花斑长尾和微微下垂的耳尖都显得温和无害。亚伦相信贝尔会遵守诺言,但此地的主人似乎对此不抱希望——少女一走,它就将自己关进卧室,并且拒绝除贝尔以外的任何人或兽擅自闯入。虽然这样说似乎不太厚道,但的确是因此地主人令人忧虑的行为,飞鸟们无心引路;而少年人在表达了报恩的意愿后就得到了虎家臣,也就是那只白底黑纹大虎的同意,得以留在这处隐秘的桃源。虎家臣——自从被魔法变成老虎的模样后,它就一直这样自称了。虎家臣知道,作为先王子与自己等人最后的庇护所,这里最好不要收留外人,但面貌清秀的少年总比寻常人更容易得到怜惜。何况,有贝尔小姐作为先例,他又恰巧是贝尔小姐的故友,虎家臣相信亚伦跟此处存在某种特别的缘分。于是亚伦在这里安居下来。野兽的宅邸并不复杂,惯于走街串巷的少年人第一晚就摸清了此地的种种布置,却在十来天后才向虎家臣提出带飞鸟去寻找贝尔小姐的建议。彼时早已过了野兽同贝尔约定的一周期限,此地主人大约已饿得奄奄一息,而带走了信物的少女仍迟迟未归。“虎管家,您知道,贝尔小姐绝不是那种不守信的女子,而传说我们的国王一直想要娶她为妻——她迟迟不回,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不论是为额贝尔小姐还是您家主人的生命着想,我们都该去找找她……”少年人承认,这样说的时候,他已对这片地处幽僻的宅邸充满留恋。事实上,这意料之外的安宁平和对他这颗厌倦了争斗的心灵有种近乎致命的吸引力。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虎家臣为自家主人终日紧锁的眉头于他莫名碍眼。“让飞鸟们寻路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您信得过我,就请将我也带上——万一遇上什么意外,我负责与外人沟通总比大家要方便些。”最后,亚伦目光殷切地总结。他的理由并不特别充分,但虎家臣没有过多犹豫就同意了少年人的建议——其实,他能看出来,少年人身上似乎背负着什么沉重的秘密;但同时,他也比少年人更清楚两人对彼此不自觉的靠近——至少这些天以来,他与这个热心勤奋的小家伙确实已是很亲近的朋友了。☆、死囚狱对国王的指令拖延太久的后果就是被收回恩赐的一切荣光。对那位任性的年轻统治者而言,将少年人从青睐有加的座上宾变为命在旦夕的阶下囚也不算什么郑重的决定。而亚伦,他在姗姗来迟向国王复命时多少已预料到如今的光景。唯一的意外,他再次瞧见贝尔小姐并非是在那国王身边的宝座,而是被押去死囚狱的途中——通常来说,玫瑰王城的监狱越往里去就越是森严,被关押者的罪责相应的也就更重。事实上,亚伦的罪责本未沉重到如此地步,但正在气头上的国王一声令下,他就被扒去侍卫长光鲜的盔甲,由一双魁梧的士卒押着往囚牢的深处走去——途径中间区域时,他在一间牢房外隔着铁栅栏瞧见了捧着野兽给的信物戒指悲伤啜泣的少女。亚伦猜测,这一对儿若能重逢,应当不会再有从前那种尴尬与似有若无的隔阂了。老实说,比起身穿囚服、披散了头发的自己,只是衣衫有些狼狈的贝尔小姐可谓待遇极高了。虽说亚伦认为,少女大约很难领会国王这等施舍式的温柔。少年人悄悄记住少女所在牢房的编号,暗暗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破解这里的魔法庇护,以便虎家臣和飞鸟们入内。只是一直到国王亲自到牢狱中探望贝尔之前,少年人心中最高尚的计划也不过是在找准机会复仇的同时尽量救出少女——就当是报答从前商人家收留自己母子俩的恩德。“我的设想好像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好在大方向没错,就是时间可能不太够了——你们先带贝尔小姐走吧。”少年人的声音轻而坚定,眉梢笑容却近乎腼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注视着悄然潜入的飞鸟们鲜妍的羽翼与虎家臣瞪圆的黑眼睛,一种难言的轻松的确渐渐浸润了心扉。“快一点呀!”少年人一面从铁栅栏间隙向它们递去方才用于破解魔法的装置——素材来自不止一位从前入狱的起义军前辈们暗藏的遗存,理论则来源于领主府和皇宫的藏书室;一面殷切地催促道,“国王才去探望过贝尔,虽然不太可能,但万一他往我这里来了,你们可就糟糕了!”虎家臣想说点什么,但想想如今的形势与自家主人的身份,也只好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希望,咬咬牙带着飞鸟们争分夺秒前去搭救野兽宅邸未来的女主人。他最后看了一眼与自己还未变成人形时面容肖似的少年人,远远留下一句轻柔的叹息:“里奥,从前我的家人都叫我里奥!”里奥?亚伦目送虎家臣起伏的背脊迅速远去,眼前却直觉般闪现自己初到领主府时所见那幅巨大油画上鲜衣怒马,唇齿眉眼却俱与自己如双生般相似的青年。你会是那个“里奥”么?亚伦忍不住暗暗思忖,既而恍然惊觉这自己往常从不曾有过的高尚沉静是由谁熏染而成。可惜,是不是大约也没什么关系了。一阵马靴踏在地上独有的铿锵足音由远及近,伴着无论何时都不肯减省的仪仗队的动静,强行拉回了亚伦漫无边际的思绪。少年人扯起寒酸的灰布囚服下摆。粗略地抹花了魔法破解装置启动的留痕,严阵以待方才所言“万一”的情形拉开序幕。得益于有一位会魔法的母亲,年轻的统治者尽管并不严谨贤明,却一眼就认出了这间监牢里启动魔法破解装置的痕迹——那些痕迹的形状走向之类的确已不可辨认了,但亚伦不知道,起义军前辈们辛苦攒下的装置主材本身就是最独特、最鲜明的指向标。从前那个忠实顺从的少年人形象似乎一夕之间完全崩塌了。年轻的统治者定定地盯住少年人即便身着囚服依然好看的身姿,略带媚意的眉眼分明燃着熊熊怒焰,却又不肯质问;良久,忽然抽出他配饰华丽的双剑中的一柄,一言不发地向少年人劈砍下去——裹挟着被少年人的欺瞒背叛与心爱的女子居然为一只野兽拒绝成为自己新娘的怒火。亚伦并非完全无从躲避,或者说,要躲开国王的剑锋本是很容易的事情。于是闪着寒光的剑刃在亚伦眼前重重劈下,与铁栅栏粗壮的横栏相撞便溅起几点橙红的星火。少年人下意识退了几步,于是只有惊慌失措挡在胸前挥舞的一条胳膊被长剑来了锋的侧脊划伤。那条可怖的伤口在手肘外侧,长长一条皮肉被削去,露出粉红的肌腱和隐约一点儿苍白的骨头。腥甜的血液大半滴落在监牢湿冷的地面上,但也有极不起眼的一滴附着在剑锋上,如一条毒蛇逆行而上,最终一头扎进年轻统治者纤细的手腕。国王怔了怔,怒火熊熊的眸光掠过卫士般隔在自己与少年人之间的铁栅栏,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执拗地举剑,一剑又一剑发泄似的向那粗大的竖条斩去。第一根竖条将要斩断时,一位大臣——大约是亚伦离开后,国王的哪位新宠匆匆而来,带给自己的主人贝尔小姐从牢里逃脱的消息。年轻的统治者又是一怔,眼中那种那种择人而噬的愤怒好似愈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