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盯着连宋阖上的门盯了好久,片刻后转头将我望着,默了默,道:“指尖尘土,和着细微的光线,确实是个好看的小景致,只不过雨后天明,便会知晓,这绕在指尖的盈盈尘土,不过是滩在地上的一层泥泞。”
太上皇说着,踱步到我跟前,同年龄不相称的高大身躯挡住了光,本萦绕在我指尖的所见荡然无存,他对我低声说:“所以,土可为尘,可为泥泞,阿玉,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低着头,不顾疼痛的胸口,连连深呼吸几次,指头在额角狠狠揉了几次,事情发展至今,其中虽参杂着连连波折,而此刻我才终于有些通透。
这果然是连宋不同我解释的原因么,真相如此,再多废唇舌,亦不会改变逝去的一丝一毫。
万物万相,如水如冰如晨雾,似尘似土似泥泞。
所谓真相,也不过因世人的看法不同而不同,所谓英雄,换了一方天地,许就是让人痛恶的人,往事如何已是定数,我父亲和熙朝十万将士的枯骨,终是埋在梓衡坡的层层黄土之下,再也回不来了。
可朝堂上怀揣着狼子野心的官员却不会这么想。
个人的生死缠上朝堂上的风云,死亡不仅仅是一个生命的逝去。
六年来我虽不愿去回忆,可此刻搅一搅脑海中残留的往事,依旧能闻到被凛冽寒风送来的血腥气息。当年的静安王摔十四万大军抵抗的是帝君的六十万人马,我一直以为,父亲是用自己和将士们的生命换得了熙朝战后得平安,却不曾想到,父亲赔进去的,除了自己的性命,还有身为武将,更得比身家性命更重要得的身后之名。
我从椅子上挣扎着起身,再扶着膝盖恭恭敬敬的跪下去,成筠见了,急急过来扶我,见我不肯起身,只得无奈的耷拉着脑袋陪我一起跪着。太上皇背对着我,我只能看见他明黄的衣角,良久之后,他才转过身。他这样居高临下的姿势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有纸张摩挲的声音,再一抬头,有两封信呈在我眼前。
我伸手接了。
盛信纸的纸封上除了因匆忙而不慎甩上的墨点,亦有几处黑红的污迹,不仔细辨认,容易同墨迹混在一处,打开纸封之时撩起微微清风,我闻到来自信笺的血腥气味。
信自是有两封,一前一后相隔一日,一封存得相对完好,笔迹亦工整些,另封,不知是送到得时候就已经如此残破还是六年来常常被拿出来读,信纸边角都已经变色,自己也模糊不堪,很难识别。
前者,该是近几日朝堂上常常被提起的一个证物,后者,我却不知曾经还有这样的一封信。
工整的那一封,是六年前父亲呈给敌军的叛变降书,而另一封,好在我对父亲的笔迹熟悉得很才勉强读得通顺,是父亲秘密送到宫中得一封信,是送给他亲弟弟的一封家书,信下落款的日子,是前一封的后一日。
时隔六年,信纸上似还留着父亲笔尖的温度,闭起眼睛,能看见战火缭乱的军帐下,父亲伤口的血滴不听话的落在墨中,再被他焦急的涂在纸上,字字纷飞,仿若账外残破的军旗在狼烟中飞扬,他祈求着远在皇都的胞弟的原谅,两军实力相差太过悬殊,自古能用的军法计谋通通不是长久之计谋,唯有假以投降叛变,里应外合,才算得上是个权衡之举。
阖上的眼皮里有温润液体溢出,我能想像到父亲那时的痛苦纠结,身为武将,宁马革裹尸,也不愿投诚做降军,他舍了命和名,求的是一个用两败俱伤换来的太平。
通信都是浓浓的歉意却无悔恨,潦草纷飞的字迹里最容易认的便是最后几行,“兄遗有一女玉,玉自幼体弱,愿吾弟善待之,不求虚名,但求平安。”
不求虚名,但求平安。
“静安王战死,却是死在自己人手里,手刃你父亲的将士残留的一条性命回朝将真相告知,却在说完最后几个字后便在孤眼前自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接话道:“这自然是父亲的授意??”
六年前只守来父亲得半幅盔甲,只因父亲的尸身被知晓真相的敌军挫骨扬灰,纵是如此,却依旧无法换得朝堂宁静,此番被捉住叛变之信的臣子们,扬言,若不是父亲叛变,熙朝大军不会如此惨败。
那些没有经历过血腥战场的人,那些没有在一瞬间就被决定生和死的人,怎能明白,惨败同两败俱伤的平安,哪个更重要。”
成筠的手扣上我的手腕,我才缓缓睁眼,被泪水浸湿的视线有些模糊,我瞧见自己颤抖的手被成筠稳住。侧身望去,成筠却并不在看我,他跪在地上,像个认错的孩子,对太上皇说:“父皇,当年种种,您知道静安王并无叛国之心,郡主姐姐和王妃婶娘一直都很好,从来都没有”,他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干巴巴的接到,“没有不好的地方,两年前郡主姐姐已经在丽川吃了许多苦,就不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