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轻得像一碰就会碎似的,扫在我耳尖,应该是立刻泛上红意,我整个人都僵了,突然明白过来:“你是在调戏我吧?”握紧手中的酒壶,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他,简直要和背后的巨石融为一体,但想想又觉得委屈:“我又不认识你,你调戏我做什么?”
在想象中,这样不留情面的斥责一定会触怒他,搞得他拂袖就走。但令人想不通的是,他不但没生气,手指凉悠悠的反而抬起我下巴,好整以暇地打量许久,道:“臣与殿下可是见过多次了,殿下说不认得臣……”他笑了笑,笑得又温柔又甜蜜:“是在逗着臣玩儿吗?”
我生生打了个哆嗦,本能地觉得不能点头,可又很糊涂,虽然是这样好看的一个……东东,或者正因他长得这样好看,回溯以往记忆,我才更加确信自己从不曾见过他。如果真的见过,一定也是他还没长开的时候。
他多半是自行领悟出我确实没有逗着他玩儿,凉凉提醒道:“第一次有幸相见,还是在栖白山的国寺外,殿下刚进完香……”
寥寥数言一下触动埋在岁月里的一根深弦,我蓦然抬头,震惊地看着他,这白衣白裳的倜傥公子,难道是……
他放开我:“记起来了?”
我已迫不及待唤出他的名字:“流苏?你是流苏?”
好半晌,他重复:“流苏?”尾声里带一点鼻音,还挺好听的。
我松了一口气,防备之心一下松懈。
这么说来,石桌旁的那个位置正好是当年我种下他的地方。那么一定是他,三年前我亲手从国寺外移到丹露苑来的流苏树。
犹记那年春天我离开平安城时,他还没开过花,因此在我眼中一直是以临风玉树的形象出现,葱茏茂盛,未显人形,重重叠叠的叶子就像铺在树冠上的青雪。而今不过两年,我满是怜爱地望着他,那时我心爱的小树,他竟已出落得这样好看了。
青年个子挺拔,他一直是棵挺拔的树,低头看着我时目光里似有探究,明明刚才还是一幅调笑表情,但我今夜喝了一些酒,有点弄不明白,他不是认出我了么,还叫我殿下,还敢调戏我,那还探究个什么?
不过,也不一定,皇宫里这样多殿下,搞不好他一开始是认错人了?
认出他是流苏,我的胆子一下大起来,将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晃了晃,攒出大方笑意:“小流苏,我是你的成玉姐姐呀,两年前不是常来给你浇水么,还给你捉过一次毛毛虫呢,我认出你来了,你又不认识我了吗?”
说着就有一阵风吹过来,吹得头越发沉重,忍不住靠在他肩上,他伸手揽住我的腰,低声道:“捉毛毛虫?”
我沮丧道:“刚才,你是故意欺负我的吧,因为我把你忘了。”
他笑道:“哦?你倒是很清楚嘛。”
我争辩道:“可你看,我现在记起来了啊,而且我以前不只帮你捉毛毛虫,还帮你施过肥呀,朱槿说流苏树开花很漂亮,答应要是你开花就描给我看,我一直想看看你开花的样子,有一段时间拼命给你施肥来着,你不记得了,这些都是恩情啊。”
他脸上表情微妙,分辨不出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只道:“算了。”
话锋一转又道:“说来,你是在修仙?”
我撑着脑袋,止不住觉得沉,只看到迷茫月光铺在脚下,似一层薄薄糖霜,他在头上唤我:“成玉?”
朦朦胧胧看着他,看到一半目光又不自觉转到脚底下:“我不修仙,待我成年,可能会出家,按他们的愿望,应该是希望我去佛寺,但我想修道,我也不想修仙,只想修道,你知道修道有什么好处吗?不,不是不用剃头。舍得,道讲的是舍,得;佛讲的是不舍,不得。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区别吗?不,不是多了个不字的区别,是多了两个不字……”
我想我是喝多了,酒意一阵一阵上涌,越来越站不稳,本能地往他身上贴,本来男女授受不亲,可想到对方是棵树,喝醉了靠棵树很正常。植物界没那么多规矩,他们和人不同,汲日月光华天地灵气长成,是善之所至,花花世上最干净的存在,不沾染丝毫恶业。
这个不沾染丝毫恶业的、花花世上最干净的存在将我整个困在石头角,似乎觉得我这样特别有趣:“喂,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抬起手,一下将他推开,好不容易撑着站稳,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光影中突然飞进一只萤火虫,忽明忽暗,像一盏灯笼,真是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不知出于什么诉求,我执意伸手去捉,却只是抓到一阵风,小小的虫子一摇一摆飞得很远,提步就要去追,被一股大力牵引住,回头只见他修长手指握住我手臂,衣袖处绣着朵朵同色的雨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