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峻雷厉风行,自张绍谦起,前后不过一月,金陵水患涉及的一干官员悉数落网,其中最为显赫者,自然非甄家莫属。算算日子,朝中大臣便是白痴也已经明白,皇帝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动一动甄家了。甄家人几代官场浸染,甄应嘉自出生起便带着一种不安分。借着母亲曾任宫中女官照顾过太上皇,族妹又是太上皇身边儿的宠妃,还为太上皇产下了打头儿的两个皇子,当初也曾十分积极地为诚敬二王谋划过。他不傻,自然知道当今皇帝怕是容不下甄家。只是如今太上皇和贵太妃尚在,想来为了太上皇的颜面,皇帝也不至于立时动手。况且,那两个人也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就留在狱中待审。因此,甄应嘉打定了主意,自入狱起,便一言不发。只是,自他被拘禁起,又一路押解进京,光是在这刑部大狱里,便已经有十余日了,却始终连提审都没有。饶是他素来自诩精明,也摸不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听狱卒称来人为“林大人”,注视着地面的目光不由得沉了沉——这样的年纪,能够这样出入刑部大牢的,除了那个朝中的新贵林琰外,不作他想。林琰他没见过,当初林琰带了圣旨去拿张绍谦时候,并没有亲自与他相见,不过是打发了身边儿的人知会了一句罢了。林琰好整以暇地看着甄应嘉,良久,才淡淡开口:“请甄大人移驾去讯室。”说是讯室,其实也便是刑室。从囚室到刑室,路并不长,却是叫甄应嘉走的颇有些心惊胆战。晦暗,阴仄,大牢中充斥着一股子特别的潮湿阴晦之气,其间还隐隐夹杂了一丝儿血腥味儿,让他很是有些作呕之感。刑室很大,四壁上挂着许多骇人的刑具。血腥气越发浓了,甄应嘉强忍住心口处翻腾欲呕的感觉,好歹保持了面上的沉静之色。早有狱卒十分殷勤地用衣袖将大椅子擦了又擦,恭敬地请林琰坐了,又朝着甄应嘉喝道:“嘟!你这犯官,见了大人还不跪下?”林琰抬了抬手,动作极是优雅,如玉一般的脸上含着笑意。只是这原本该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在阴森的刑室中看起来,倒是多了几分可怖。甄应嘉眼皮微跳,多日来的焦虑忧惧惊惶,在心里忽然化作一股怒意,当即冷笑道:“本官风光的时候,这黄口小儿还不知道在哪里。让本官下跪?”多日未曾说话,又是在牢中,他的嗓音已经带了些许的嘶哑,听得林琰眉头也忍不住皱了一下。甄应嘉双手朝着左上虚拱,“本官祖上跟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我甄家世代历受皇恩。本官自出仕起,虽不敢说鞠躬尽瘁,忠君二字却是省得,自问几十年来也是兢兢业业,时刻不敢忘甄家祖训。如今不过是宵小之辈满口胡言污我清名,终有一日必能上达圣听。尔等……”顿了一顿,看到林琰微微敛了嘴角儿的笑意,清清朗朗的声音带着丝分不出是嘲讽还是不屑的口气,“甄大人忠君与否不在嗓门高低。本官倒是劝甄大人一句,略歇歇嗓子,回来说些该说的才是。”“本官不懂你是何意。”林琰笑了,一瞬不离地注视着甄应嘉,慢条斯理地说道:“甄大人好硬的嘴。不过,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从袖袋中掏出一本册子,只往甄应嘉眼前一晃,问:“这是什么?甄大人只以为不开口,便没事了么?”“本官查看户部留底,自永济(太上皇在位时候的年号)二十五年起,短短三十余年,金陵一带共报大小水患共计十七次,其中真正大灾两次,朝廷共计赈灾拨银百余万两。这些银子,可并未真正到了灾民手里罢?”甄应嘉冷笑,“那又如何?本朝勘灾赈济,调粟平粜、转移灾民、抚恤安置自有法度可依。甄某虽为体仁院总裁,这赈灾一事,却与我无相干。林大人若要给本官安上个罪名,还是不要往这个上头打主意。”不得不说,这甄应嘉皮囊生的不错,虽是年纪大了,可出身大家,几十年来身居高位,这一席话说来义正辞严,此刻看来竟果然是正气非常的。叹了口气,林琰缓缓摇了摇手指,从那册子中间略翻了一翻,将一封启了漆封的信笺摔在桌子上,“甄大人,本官今日来也并不是问讯,只不过是想让甄大人为家里人想上一想。”信笺才一拿了出来,甄应嘉手心里的冷汗便出来了。若是没有这个,自己死咬了口,只咬定是张绍谦等污蔑上司便可。届时,他最多不过落个御下不严监管不力的罪名,于性命却是无碍。可瞧着林琰抛出来的那信上的印记,分明就是自己多年来一直与诚敬二王府上通信时候特意盖上去的。这些个自己原就嘱咐过,看过后立时便烧了,这姓林的手里如何会有?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是只这一封,还是历来的都落在了他手里?难道,忠诚忠敬两个……数个念头从心里闪过,却是抓不住一丝儿头绪,甄应嘉本就有些强自镇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惶之色——若是这些真的都落在了姓林的手里,足够抄家之祸!只是,眼前这个林琰不是忠敬的女婿么?到底是忠敬那里出了岔子,还是这姓林的要借着这回演一场大义灭亲好去仕途高升?如此想着,看向林琰的目光便越发多了些愤慨仇视。林琰也不介意,白皙修长的手指极有节奏感地一下下敲着信笺,“本官自金陵水患案发,受命金陵取证,押解犯官张绍谦入京待审,一路上遇袭数次,直到京畿才稍得喘息。甄大人,若不是你们出此昏招,本官也拿不到那许多你与敬王府来往的书信。桌子上的,不过是其一。”甄应嘉狠狠地闭了闭眼——却是昏招了。他当时接到京中密信,知道这前来金陵的乃是皇帝心腹,张绍谦若是被带回了京里,日后情势不可估计。横竖金陵距京城两千余里的路程,水路也好陆路也好,总不能都是那般平静罢?哪怕只是除去了张绍谦,便去了心头大患。只是不曾想到,几次刺杀均告失败,倒是林琰随行的新婚妻子,才从苏州祭祖归来的乐安郡主受惊落水,不知所踪,生死不明。乐安姐弟是忠敬的心尖子,莫不是因为如此,那蠢人便离了心,竟将这要命的东西交了给林琰?他难道就不知道,这东西牵扯下去,他自己也逃不了一个罪字!林琰看着他脸上惊疑,了然,愤恨几次变化,心里很是痛快,很不地道地火上浇油:“想来甄大人已经明白过来了,你自己将这催命符送到了本官手里。实告诉你罢,这多天来不审你,是因着你审无可审,你只道太上皇念旧,皇上孝顺,必不会动老臣世家。二位圣人固然仁慈,只是这老臣若是起了异心,竟至妄图动摇国本,你说,可还有生路?这牢房出去隔了道墙,便是你甄家女眷所在之处。可怜甄老太太偌大年纪,竟还要陪着子孙受着牢狱之灾……”甄应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本官今日来,不为审你,只要你甄大人一句话而已。”林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道,“你甄家也是世禄之家,虽无爵位,却有实权。非但金陵,整个儿江南谁不知道甄家?如今甄府已经抄了,皇帝亲自下的旨意,便是你放在宫里贵太妃处养着的女儿,也在这大牢里。甄大人熟读律法,当知若是你有不赦之罪,甄老太太,甄夫人,甄家的姑娘们,按律都是要入贱籍的……”甄应嘉身子一震,抄家!贱籍!“唉,甄家多年经营,纵然不是富可敌国,按着本官查算出来的数目来看,家产可也远远不止。那甄大人,你府上的银子,上百万两的银子,到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