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垂首应道:“是。”说着缓缓起身,走了两步,复又回身跪下,朝皇帝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
皇帝有些愕然,道:“什么意思?”
贺言春抬起头来,望着他道:“臣多谢陛下知遇之恩。这便去了。”
说着起了身,退出殿外,转身大步出宫去了。殿中皇帝心里却颇有些不是滋味,手指在茶盏上摩挲了好久,才问徐内侍道:“他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徐内侍打从领贺言春进殿的那一刻起,心就扑扑地跳,就怕这两位在屋里吵起架来。皇帝这些年来脾气越来越坏,大将军外表虽恭谨平和,其实也不是个善茬儿。这两位若闹起来,那还得了!如今徐内侍见大将军非但没争没吵,还简直称得上心平气和,心里不由万分感激,闻言忙道:“嗐,这是大将军知好歹啊!奴猜想着,皇上这不是让将军去伐蛮子么?这一去,回来时可不又是军功在身?大将军人前显贵,靠的是谁啊?靠的不是咱皇上知人善任么?他饮水思源,忘了谁的好,也不可能忘了您的好儿哇!临出征前给您叩个头,那不是该当该份的么?”
皇帝没说话,只若有所思看着窗外,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好半天才又突然问:“他人呢?走了?”
徐内侍忙朝外头侍伺的小黄门使眼色,那小黄门跑进来道:“回皇上话,大将军从这儿走后,我瞧他停了一停,又往娘娘宫中去了。”
等贺言春到凤翔宫时,皇后早等着他了,一听人传,忙让他进殿来。觑着他脸色,不像受过斥责的模样,那心里便落了大半,几步过去执着他的手道:“前儿不是说,你马上要出征了么?怎么好端端的回京来了?”
贺言春听着这话,莫名耳熟,便笑了笑,道:“回京来看看就走。”
说话间,两人进了殿,在席上坐下,宫人早端了茶水点心上来,皇后嗔怪道:“怎么这样胡来!当心他责备你!……来,这是前儿我才让他们做的酸枣糕儿,你尝尝。我吃着觉得就那样儿,比不上当年阿娘做的,可惜再吃不上她老人家做的糕儿了……”
贺言春见皇后腹部隆起,俨然又是有了身孕的样子,便道:“又不是什么出奇的糕点,叫人去集市上寻寻,或许有卖的呢。”
皇后忙悄悄摆手,皱眉道:“快别提了,听说如今京城里铺子都关门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道:“前儿我隐约听阿兄说,方家这回也出事了?”
贺言春点头不语,皇后见他脸色平静,不由诧异,低低地道:“你休怪我念叨,他虽对你有情有义,咱家往日对他也没差到哪里去,按理说,这份情也够还他的了。你往日不曾插手朝政,如今可别为这事和皇上分争,休惹得他多心生气……”
贺言春依旧不语,皇后有点着急,道:“也说句话儿呀,怎么今儿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贺言春笑了笑,道:“太子今儿没有过来么?许久不曾见他,长高了不曾?”
皇后听他提起太子,脸上便浮上笑容,道:“如今被他阿爹拘管着,天天儿念书习武呢。前儿还跟我说想阿舅和表兄了,要出宫去耍子,只是哪里有这个空闲……”
贺言春微笑听着,忽然道:“阿姊。”
皇后一怔,疑心自己听错了。自从许多年前姐弟俩争执过一回,贺言春便再未叫过她阿姊,每次都以娘娘相称。她抬起头看他,道:“怎么了?”
贺言春停了停,道:“阿姊,明儿我就去北边了。也不知下回见面在何时。你如今有了身孕,更要保重身体,休为闲杂事体烦心劳神才好。”
皇后听了他这一声“阿姊”,心里又感动,又百般觉得不对劲儿,忙道:“我晓得的,怎么这么快便要走?漠外凶险,你凡事也多当心才是!”
贺言春点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大一会儿又道:“阿姊,当初我刚回家时,你给我做了一双鞋,青缎子面的,真真儿好。我舍不得穿,一直留着呢。”
皇后听了,又笑又叹,道:“一双鞋是什么好的?赶明儿闲了,再给你做一双!”
贺言春摇头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将养身子要紧,别为这些小事劳神。”
皇后笑看着他,道:“怎么今儿忽然想起这个了?”
贺言春垂眼吃了口茶,道:“刚想起来的。阿姊,你听我说,这回去漠外,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切记着,别着急让谡儿出头,省得皇上忌惮……”
皇后一听便变了脸,斥责道:“胡说什么!晴天白日,怎么说起怪话儿来!”
贺言春便不再提,只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你别急,我不过白说说罢了。阿姊,皇上如今性情虽比不得从前,对太子倒一直器重,你们娘儿俩在宫里相互扶持着,外头有谡儿,也尽够了。若以后听到什么坏消息,你别往心里去,他俩个权且还要靠着你呢。”
皇后见他越说越不详,急得几欲落泪,忍不住道:“皇上对你说什么了?你告诉我,我找他去问个明白!笼共一个成器兄弟,替他打仗、替他长脸,如今是做什么了,叫他忌惮成这样?”
说着那眼泪终是流了下来。贺言春忙道:“这是我的不是了,今儿不过想跟阿姊说两句闲话,就让你想岔了!休多心,皇上什么话儿都没说呢。”
皇后见他不像说谎,这才半信半疑收了泪。贺言春又闲话两句,便起身告辞。皇后苦留不住,只得将他送出殿门。眼看着人走远了,她才缓缓转回,坐在榻上细细回想刚才情形,心中有些惊疑不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