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哑姐已带着队伍撤离了,等他们回去后,我下落不明的消息应该会以爆炸般的速度传开,引发一场地震。在这一行,“失踪”和“死讯”的写法是一样的,一个死去的人不会做出任何行为,不会制造出任何痕迹。我们日夜兼程,倒了无数次的黑车。身上披着喇嘛服,又故意用尘土抹花了脸,路上没有人找我俩攀谈。与外界切断信息通道,只是不分昼夜的赶路,我心想原来这就是闷油瓶以前的日子,没日没夜独自奔波,确实很难找到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是在这次漫长的路途中,闷油瓶一点一点告诉了我那些回想起来的记忆。那是一个真正有关他的家人的故事,来自某个尘封的记忆碎片,准确地说是与家人离别的回忆。他不记得那一年的具体年纪,不过我们讨论后一致认为是在成年之前。那个故事发生在西藏,也颇具西藏的特点,超脱凡尘的宁静氛围中,带有某种抽象深刻的意味,好似一个巨大的隐喻,发生在所有的开始之前。故事的最后,他自己雕出那尊石像。闷油瓶叙述得极其简洁,其他的感情和含义部分,则凭借我对这家伙的了解和感知,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其实他的内心已经十分平静了,但是有些藏在记忆里的东西是不会被磨灭的。一路上我们接触不到外界,面对的只有彼此。更别提我是一个死者的身份,可以想见在这段时间内,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有闷油瓶。我竟然也会遇见这种局面,不过,有一个闷油瓶也就够了。我问他,张家的孩子都自小没有父母照料吗?闷油瓶面上显出不太确定的表情道:“我可能是一个特例。”“什么意思,其他人都是阖家欢乐,就你雾都孤儿?”我替他抱不平。他摇了摇头,“最初,我在张家的作用好像是替代一个人。”我一惊,族长也是能替代的吗?心道张家内部真是诡谲万分。直到闷油瓶努力回忆着说道,正因为他无父无母,成为了那时最适合的替代婴儿。我才发现自己想歪了,应该是自打他出生起,闷油瓶在本家就被强行塞了另一层身份。他也只记得,在非常小的时候,族里的高层让他记住,他是来自一个奇怪的石棺,似乎那代表着某种可以抵抗历史变化的力量,能自古代延续千年。因为张家对这件事情进行发掘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错误,所以决定利用闷油瓶来瞒天过海。我听了一段,试图理清,“那么不就是狸猫换太子?等等,这意思是,你本有自己的身世来历,他们却逼你认一副石头棺材为父母?”由于闷油瓶回忆起来的都是些碎片,这些片段之间存在大量的逻辑断层,所以往往他自己也很疑惑,为什么事情是这样的?这种现象在之前我们一起倒斗的时候经常发生,现在他那老毛病也依然没治好。作为核心的那副棺材,它的棺材板就是胖子从张家楼废墟里捡出来的破板子,所以闷油瓶第一眼便感觉到了特殊。“棺材里怎么可能会有活人,”我道:“让一个活着的婴儿去替代棺材里的什么东西吗?”“……鲁王宫。”闷油瓶沉重地想了想,说出三个字。那是相当遥远的经历了,我差点跟不上他的节奏,“始作俑者是那个……周穆王,他?”按照闷油瓶目前破碎的记忆,是鲁王宫的主人布置了那副石棺,又被张家人发现。我根本没想过这两件事会产生联系,一下子有些错乱。闷油瓶却十分确信,但当提及其中究竟有什么布局时,他就记不起来了,我甚至怀疑闷油瓶的记忆是否发生了错位。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再也找不到他们的本家人,连张家是何时从西藏撤退的都不清楚。而那群姓汪的,似乎比我们任何一人所知道得都要多。我有时觉得,闷油瓶失去记忆没准也是好事。因为现在看来他的苦逼命运从出生后便开始了,多一些遗忘,还能忘掉那些压抑的日子。我们费尽千辛,来到阿拉善盟。空气特别干燥,植树绿化的公益广告在公路两侧比比皆是。在距离巴丹吉林沙漠最近的一家旅店里,果不其然找到了张家的香港佬们。但是此时我已不方便露面,想了想还是让闷油瓶去和他们悄悄会师,这时那把刀才算交到了真正的张起灵手中。我又粗略算了下日期,此时汪家一定接收到“吴邪”的死讯,应该暂且处于将信将疑的阶段。一个犹豫不决的集团,内部尚未统一意见,正是行动力最为迟缓的时候。北京城那边,胖子也应该把我委托的事情都办好了。出发前我把电子口令卡交给他保管,心想不知道最后会被他贪掉多少油水?但,如果我们能平安回到北京的话,那些已统统无关紧要。在等待闷油瓶的时间里,我在附近餐馆的墙上看到几幅摄影作品,大都是沙漠风光,一部分是绿洲。当地部门还建造了沙漠中的农业基地,专门培育果蔬。只有一张摄影图片的名字充满了深意,叫做“偶遇”。图中的内容却和人物没有半分关联,摄影师的意思并不是和什么人偶遇,而是一片湖。荒漠中那片湖泊格外突兀,像是天降的宝石镶嵌在沙子里。之所以给我这种强烈的感受,是因为照片中湖泊的附近光秃死寂,没有绿洲,毫无生机。我在幻境中看到的沙漠,也曾出现过这种水体。好像湖中水分不会停留很久,无法给周围提供绿色。摄影师将之命名为偶遇,难不成这片湖不是固定的,遇见它需要运气?我听说过某些植物会抽出根系进行迁徙,可没听过湖泊也会迁徙。闷油瓶回来,第一个消息是,黎簇那小子前天在沙漠里逃掉了。现在旅店中的香港佬是第一批返回的人,还有一部分仍留在沙漠腹地。但是这两部分的人马,两天来都没能寻回那小鬼的踪影。我叹口气道:“意料之中。”本来就不打算把黎簇控制得很好,我对他的定位从一开始就是一匹脱缰野马。我们俩着手准备亲自潜入,于是向旅店里的张家人借来一个领路的导游,向对方说明我们要去古潼京。那地方在当地人心中,是传说中的魔鬼城。这导游一脸苦大仇深,似乎很不满意又接到了这种活。他看了看闷油瓶手中的黑金长刀,我俩都是不好对付的样子,他只得同意,条件是仅把我们带到古潼京的边界。进入沙漠前,我总算卸下身上的伪装,以一个既不是喇嘛也不是吴邪的身份,用完全空白的方式走进这片谜影重重的沙海。而身上只藏着一把短兵,那个杀手的匕首。我们跟着领路人,骑在骆驼上越走越远。天黑以后,沙漠里温差很大,四周也极其安静。闷油瓶第一个觉察到了张家人的方位所在,给我递了个眼神。我点点头,便打发那个导游回去。不过代价就是,充当代步工具的骆驼也被对方牵走。刚踏上沙地的时候,双脚还有些不适应,深一脚浅一脚。闷油瓶在空旷的沙漠中辨听声响,我便跟着他,走了小半工夫,才看见张家队伍的营帐。他们帐篷的排列方式有点奇特,竟围成一个圆形。真正走近以后,我才懂得了这样的目的。这个圆圈包围着一个湖泊,好像用铁笼禁锢野兽一样。我心道是为了方便取水,还是另有含义?有人从帐篷里出来,闷油瓶向他们点头示意。我趁机低头望了望四周,没看见某个身影,就问队伍里的人,“我儿子去哪儿了?”“那小鬼消失的那一天,你的狗也失踪了。”张海客答道,他从一侧走来,招呼其他人给我们两人备上物资。小满哥和黎簇同时溜掉了吗?我顿时哑然失笑。张海客一脸倦容,看了看我,也没心思再兜圈子,道:“这个湖,会不定期地移动,那小鬼最后就是跳进了这个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