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口豆汁,这传说中的北京特色我实在喝不习惯,甚至从个人角度而言觉得难喝。我倒了些喂给小满哥,又把杯子递给闷油瓶,让他喝喝看。狗的反应十分直接,舔了一口立马扭头。闷大爷的脸上毫无波澜,但是没有再喝的意思。我不由心疼那个身在广西的兄弟,“原来胖子从小喝到大的,就是这个东西。”闷油瓶无声地拍拍了我的肩,他明白,我挂念的不是胖子的口味,而是那个人。我们站在这家金器店的门口,等着开门。两个人一条狗,看起来很像是两个悠哉的本地男人来遛狗。通告牌上写着,午时打烊休息。这在一条古玩街里倒不会显得很突兀,就是不清楚是为了避暑还是因为店家见不得光。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店家匆匆赶来,好像是得了小花的吩咐,把我们迎进去。之后又关上门,外面继续挂着打烊的牌子。我告诉他用不着多么细致的加工,暴力拆分即可。这店家挺本分的,默默做事,用手掂了掂金盒,和闷油瓶一样,说重量不对劲。他打开一箱工具,用一套我看不懂的手法把那匣子拆成几个部件。最后忍不住感叹一句,严丝合缝,真是不得了的工艺。然后我们找出了那个质量不正常的部件,是左侧的匣层。用一把小刀,沿着槽面,一点点地剖开了它。这是项非常考验耐力的活,那人手上的动作很小心,切了没多久就抬头道,“爷,这是镀金。”从老房子地底下捞出来的古董,搞了半天不是纯金的。原本我还想结束之后拿去卖了赚路费,幸好没贪这便宜。不过店家说,就凭这以假乱真的手艺,价格定然不菲。而且,除了这个部件,其他便是纯金。进行这样的设计,应该是出于其他考虑,方便在匣层里藏点东西。除掉表面的金层后,里面又是一个更小的铁盒。那店家识趣,没有再动这个铁盒,原封不动交给了我们,道:“这店里从来只有两只手干活,眼睛是不做事的。二位走好,不送了。”这附近到处都是人,不方便。我们回到秀秀借我们暂住的地方,关上了门,才打开它。居然又是信,我当即在心里暗骂一句。盒里只躺着一封,不知为什么被单独藏在了此处。之前那些信都被我们带回来了,现在拿出来一比对,信封是同种的式样,字迹出自同一人。唯一不同的是,这最后一封与其他那些不同,貌似是正式寄出的信,因为封上写了“亲启”二字,还盖了章。至于收信人,就是红二爷。我越发觉得,那金匣像是一个包裹。其他信封的档案是包裹里的东西,而这封信才是真正的留言。但是这个包裹拆就要拆半天,真的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意图吗?二爷早已仙逝,我也不能问他到底有没有拆过这个“包裹”。里面是两张纸,一张是手绘的简略地图,我准备之后再细看。另一张写了一句话,八个字:大限将至,唯此愿耳。苍凉的八字落在纸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署名是个张姓的名字,没见过,我下意识拿给闷油瓶看,“又是你们家的。”闷油瓶看了眼那名字,道:“就是张启山。”我的思路立刻被他点通,那个年代仍有些人给自己起了字和号,所以一个人不止一种称呼。“这是佛爷的字号?”我问。闷油瓶摇头,“他姓张,启山是他的字。现在你看到的,才是原本的名。”以字称呼,表示尊重,所以人们“张启山张启山”地叫着,慢慢就留下了这个名字。而一个人的名,只出现在熟人之间,或代表一种卑微的谦称。张大佛爷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居然在信里用了自己的名,其态度可见一斑。闷油瓶把信封上的红章给我看,军阀内的最高级别军印。这个印章,一般不轻易动用,应该属于那种放在领导人卧室床头柜里,且临睡前还要看几眼才安心的。大限将至,说明那时候至少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唯此愿耳,又是非常急迫的心愿。莫非一系列的事就是张大佛爷牵的头?我忙打开那张图,发现就是一张中国地图。涵盖了从西到东的地域,右边一颗五角星显然是首都。但不只是中国地图,有一条显眼的路线用红墨标出,从四九城出发,途径河北、山西、甘肃,蜿蜒深入内陆,在内蒙古停下。我。如果我是二爷,面对如此莫名其妙的信件和包裹,根本不会头脑一热就抄上家伙奔赴沙漠。难道二爷觉得张启山无理取闹,所以才索性把金盒沉到水底?以那两位九门家主的智慧,我觉得更像是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两个人手中已经共同掌握了一些信息,金匣相当于一个总结,以及对另一个人的提醒。我不知道九门当中有多少人真正参与此事,反正目前我的直觉是,他们终其一生也没能把那件事完成。大限已到,盖棺下葬,一代传奇从此埋入地底,一辈子的坎坷辛酸也灰飞烟灭。我把所有的档案和信摊平在桌上,仿佛在观看无数人的命运格局。只有闷油瓶的“不详”和我的“暂无”代表着尚未结束的故事,和一个尚无定论的局面。卷三:金石为开(6)小满哥在闷油瓶脚下睡着了,他抱起它放在沙发上,途中小满哥只稍稍动了耳朵,毫无防备的模样。我看着这爷俩,内心一角忽然柔软起来,仿佛不再有那些复杂的人生,这一刻的平淡生活可以持续很久似的。我低头继续专注地研究桌上的资料,忽然思维岔开,在屋里找出一只水笔,往闷油瓶的“不详”前面添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对一般人来说触目惊心,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词语而已。那家伙曾经告诉我,我最后的下场很可能沦为死因不明。但命运这玩意,没有意义,不可捉摸也没有捉摸的必要。这张纸是任我改写的,权当找乐子。我又把“张”补全,写成“张起灵”,于是变成闷油瓶死因不详了。我把这份杰作给闷油瓶看,正经道:“现在我们一样了。”他看见后淡淡嗯了一声,我又拿起笔,在“张起灵”下面写上我的名字。这样看起来,两个人同属“死因不详”,很像是一对合葬的配偶在坟头刻下的碑文。我感觉自己像个疯子,不自觉被自己逗笑,闷油瓶仿佛也笑了一下。人们说,人生大事惟生死,意思是,生死是件庄重肃穆的大事件。可是我想让他知道,这个玩笑其实很适合我们俩。如果有一天,在历史的角落里真的出现了这种合葬碑文,那我们两人的结局便不算坏。况且,玩笑而已,世上很多事情本就能轻松当作笑谈。除了互相陪伴以及抓紧对方的手,其余的事情何必在乎?“霍老太家里估计也藏着东西,”我指了指一桌的信纸,“不是金盒也得是个潘多拉魔盒。总之,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至少提及了你们家的祖坟,所以那俩弟兄才迫不及待去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