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培森在里面听得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个被他几句话就呛死的米线吵架挺勇,倒是能压得丹尼说不出囫囵话。从两人的吵架里,他大致听出这个家庭的现状。贫贱夫妻百事哀,拖着个全身是病的仔仔,这两夫妻即使原本家财万贯,也给一夜打回解放前了。不幸摊到仔仔这样的儿子,明知没有明天,却还得养着,还得精心照料着,交给谁都不敢放心,这样无望而辛苦的生活一过就是几年,对任何人都是煎熬。葛培森想,这两夫妻凑合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耳听着丹尼在外面气势全无,除了小声坚持外派无法改变,再无还嘴余地,葛培森才意兴消褪,疼痛顿时席卷而来。他终究是不肯照米线说的大声呼喊,他是男人,不屑如此。他摸到手边的黄色小鸭,狠狠按了下去,小鸭才一声尖叫,外面的米线就立刻道:“你看看,你又把仔仔吵醒。”但说话的米线旋风般地刮进卧室,一看儿子的脸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下手轻轻按摩,嘴里一改刚才的彪悍,轻轻哼唱小曲。米线的手指底下有奇迹,待得疼痛稍缓,葛培森才睁眼看去,却见夜灯照得隐隐约约的米线的眼睛里明显有泪光闪烁。他原以为米线把丹尼数落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此时应该满眼的志得意满,却不料事实正好相反。他终于意识到,其实在这么日复一日无望的煎熬之中,这个傻女人已经濒临强弩之末了。透过米线的肩膀,他终于见到仔仔的亲爸爸丹尼,这是个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年轻人,恐怕这个人也是濒临强弩之末,看着儿子的眼神满是空洞。葛培森想,丹尼可能不是逃避责任,而是再也无法承担责任了,再多一份责任,可能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可是,可怜的米线又还能要求谁?葛培森现在是真的可怜米线,好好一个本来工资比丈夫高的女性,却现在形如困兽,生活的苦难是如此无边无涯,米线比丹尼更看不到前途。他忍不住对米线道:“米线,你别太担心,我尽量不给你添麻烦。”葛培森没想到,他这一句小小的安慰,却撕裂梅菲斯脸上最后一线伪装。梅菲斯大惊,忍不住迅速回头看束手无策站在一边的丈夫一眼,一直在眼皮下打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儿子懂事若此,让她感动,更让她对丈夫绝望。既然伪装开裂,积蓄多日的眼泪就跟决堤溃坝一样,刹车艰难。葛培森从小到大,最怕见女人哭泣,尤其是这种无声哽咽。他赶紧闭上眼睛,一只无力的手却勉强伸出,抢在丹尼纸巾之前准确地堵住近在咫尺的米线决堤的眼睛。梅菲斯读懂儿子的手语,可是儿子的体贴和懂事,却更让她满心委屈,她怕影响儿子,赶紧抽身离开,冲进卫生间才嚎啕大哭。这一刻,她觉得这么多日子的辛苦都值,不,她不委屈,她高兴,她为在儿子身上看到的进步而高兴。哭泣之中,有一线小小的希望,悠悠回归她近乎枯槁的内心。卧室里,一大一小两个默默地对视,但是很快,丹尼就避开眼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敢直视儿子这双清澈的眼睛,他似乎感觉自己更添了一份心虚。但是他终究不肯放弃外派的委任,他几乎是积极地抓紧时间连夜收拾行李,自己将所需生活必需品收拾得七七八八。他偶尔看一眼哭后沉默的妻子,更多时候是看着箱子里陈旧的衣服感慨,这些衣服几乎都是超过三年陈,这几年,日子几乎停滞,生活几乎窒息。丹尼走了。梅菲斯默默站在小小客厅中央,背着手不送。葛培森捏着现在被他当呼叫铃使唤的黄色小鸭,也默默看着对他挥手强打笑脸的丹尼,什么言行都没有。丹尼走了,这个小小的一室一厅,只留下母子两个。葛培森不想看着米线阴着一张脸,就捏捏黄色小鸭,对迅速转过脸来的米线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不疼。”梅菲斯哭笑不得,知道儿子是懂事取悦于她,她也眨巴眨巴眼睛,哭笑不得地道:“仔仔不可以狼来了。来,妈妈给你讲狼来了的故事。要不我们下楼晒着太阳讲吧?”哎哟,狼来了的故事,葛培森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几遍,他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老师分别讲了一到两遍,他早已耳朵生茧。他想搞脑子让米线忘记这事儿,就道:“干嘛出去呢?你累,我也不高兴。”葛培森已经够伪装幼稚无耻的口气,可是听在梅菲斯耳朵里却还是懂事的小大人状,因此梅菲斯很是高兴,儿子还真说到做到,不给他添麻烦呢。她笑道:“妈妈不累。仔仔需要经常晒太阳,多晒太阳,身体强壮。”“有用吗?”葛培森天性里的天才因子忍不住启动,非要戳穿这个谎言。他即使不问医生都知道他肯定没救,他相信米线也早知道。他一脸讥讽地斜睨着米线,看米线脸上的肉不明显的抽搐了一下。他立刻又有些觉得胜之不武。“有用,我们只要每天努力一点,总能改变什么,总能变得更好。”葛培森一听又把惜弱之心扔到脑后,忍不住快嘴接上,“跟你自己说,还是跟我说呢?”梅菲斯惊讶,好久无法言语。儿子这话歪打正着,却正戳在她的心口,是,她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给自己打气,还是给小小的仔仔打气?她愣了好久,才忐忑地道:“仔仔……想什么呢?”葛培森虽然心中有的是可以一把拍死梅菲斯的千言万语,可碍于身份,只好放弃,悻悻地道:“你不是说下楼吗。”“哦,你看妈妈都忘了。”梅菲斯这才略略放心,心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仔仔吃那么多苦,却一直早熟。好在仔仔这几天说话不再尖刻,也算是看在他爸离家的份上吧。孩子到底还是与她感情深厚。她心里安慰,将仔仔抱到床上躺着,先搬推车下去。葛培森等门声一响,立刻艰难地撑起身子拿来桌上的电话,他发现这只小手颤抖得不像话,他得咬牙再三,才能一字不差地拨出他烂熟于胸的一串手机号码。令他无法思议的是,电话里竟然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回答。他不敢相信,想再拨打一次,却发现双手更是颤抖,不知是无力,还是心慌,手中的话筒滑落,他在米线回来前失去这个机会。在米线抱他出门下楼的时候,他一直艰难地回忆,他究竟有没有拨错号码。然而记忆的片段清晰地告诉他,应该没错。那么,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什么?他根本无法解释,就像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车祸之后醒来会以仔仔面目还魂一样,科学的不可知,有时真能让人耽于迷信。他,葛培森,就这么被抹得一干二净了吗?丹尼说走的时候,他还满不在乎,他只要联系到他葛培森的家长,一切可以迎刃而解,经济可以解决,人手也可以解决,弄不好还可以凭他多年积累财力弄到什么基因疗法,让仔仔的身体恢复生机。而现在他开始无法确定。他开始拿米线的话鼓励自己,要努力,明天继续努力,他要救自己,努力一定会有结果,一定会更好。可是葛培森终究是沮丧,即使梅菲斯把他抱到推车上,推着他走到阳光下,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想着自救,或者等死,想着满身病痛,日日痛苦,他的脑袋发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迷惘。直到推车轮子磕到一处台阶,葛培森才回过魂来,他却忽然意识到身后那个米线也一直没说话。此事怪异,怪异得令葛培森都忘了自己的伤春悲秋,印象中米线应该是“妈妈妈妈”地总是喋喋不休的。他不由费劲侧脸看去,见米线直着眼睛在冒傻气。他一转念便想到,米线心里在愁呢。丈夫走得义无反顾,谁知道几天、几个月后,婚姻关系会出现什么变故。他们母子两个算是心往别处想,劲往一处使了。他不由暗暗叹声气,谁知道啊,他苦中作乐地想,现成有个赌局,丹尼和米线,究竟会在他死前离婚,还是在他死后离婚。也或许,他死了,两人反而可以轻装上阵,不会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