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青原本就站在夙红右侧,稍一转头便可以看到她此刻神情。可是,只看了一眼,他就不忍心再看,索性转过头,静静地听着——她需要听众,需要发泄……夙红的眉依旧上挑,斜斜地飞起,唇角略弯,仿佛笑得开心,只是,那红眸波光盈盈,白皙的脸颊上,滑落两道无色的痕迹。“我定下三规,并不是任性……若没有‘一定要铸成一柄好剑’的念头,无论怎样,无论多么努力,用多好的材料……没有感情投注,那柄剑——就只能是死物,绝不可能拥有灵性。举凡旷世神兵,无不是带着强烈的感情才能铸成。或如干将莫邪,剑师以身殉剑,终得大成……”夙红突然握紧了双手,右手的指甲不经意间掐到了云天青的手指。“若不是我喜欢的人、欣赏的人……不是这样的心情铸剑,那柄剑就只能是凶器……掌门不明白,师父也不明白——为什么师父自双剑后,再也无法铸出一柄超过我的剑?并不是技术的差异,是心态……师父已经没有那样强烈的、要为人铸剑的心情,他拥有的只是技术,那怎么可能得到上好的兵器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已近乎叹息。夙红吸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有些哽咽,“我不想铸剑,不想给她铸剑,这样的心情,如果反映在剑上,那柄剑……会非常难以控制,会带着戾气,带着不满……掌门以为铸剑和裁缝一样呢,给了材料就能出结果——那怎么至今为止,也没有几位铸剑大师?天真的人类……”云天青听着夙红从悲伤不满到了近乎嘲讽的语气,心里感觉到些微不安,他不由得开口打断了夙红的话。“红,真的没办法铸吗?师父毕竟下了死命令……”云天青只要稍微假想掌门师父下命令的样子,心中就无比烦闷,他甚至可以想象,夙红是怎样据理力争,怎样咬牙低头,怎样气闷地回到思返谷……“怎么可能没办法。哼,一柄剑,还不容易得很,只要他不怕那剑既危险又难控制,随时可能噬主……”夙红咬牙切齿地说着,丝丝愤恨的光流过眼底,说到这里,她却自嘲地笑了笑,“但是,我做不出来……明知道会变成这种结果的话,我怎么可能动手铸剑……”夙红低下头,双眸倒映着静静燃烧的火焰,突然伸出左手,让火舌舔着手掌心。“不能以任何理由侮辱你所铸的剑,不能以任何理由侮辱你身为铸造师的荣誉和尊严——这是教我铸造的人所说的话。”“我身为铸造师,一旦开炉,就有不能后退的理由,我有着完成最优秀作品的义务和权利——可是,我就是不想把那样的作品给夙玉!”夙红恨恨地咬牙,“她明明会有望舒……即便再好的剑,对她而言,也只是个‘随时可能丢弃的道具’而已……”云天青心中一动,“……你也给玄霄师兄铸剑了……”开口的时候,他想到了很多事情,特别是在听到红说过‘若不是我喜欢的人、欣赏的人’之后,有些情绪,悄悄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如将绽放的花苞一般,只需再多一点光,多一些雨水……就会迅速盛放。“……不一样的。玄霄师弟使用剑的时间远比夙玉多,况且,我欣赏他的个性,乐意为他铸剑,但是夙玉……要我为一个素未谋面,而且……的人铸剑,掌门真的以为,我心胸如此宽大,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在乎吗……”夙红眯起眼睛,红眸闪出危险的光芒,突然发出轻笑声。“原来‘长老’的职位,可以成为无法拒绝的理由——真好啊。”当夙红说到‘真好啊’的时候,云天青浑身一凉。那句话,已经不仅仅是抱怨和不满的口气了,他甚至听不出来有丝毫愠怒,伴随着那样婉转的笑声,那句话显得柔绵婉约——可是,他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压抑得非常非常深刻的……深沉而激越的恨意。那股恨,强烈到令他不自禁感觉到害怕的地步……为什么……会有这样浓烈的恨?难道说……红的感情,已经放的如此深?但是……以他的感觉……并不是这样,还有着更深刻的理由,或许那个理由,会令所有一切改变……“算了,本来也没什么了。我站在这里快半个月,竟然连一点头绪都没有。要铸什么样的剑,要怎么铸,要刻什么阵法……我都想不出来,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和你说了之后,我倒清醒了不少呢。”夙红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了,似乎她真的已经好多了一般。只是,这突然的转变,更令云天青感觉到怪异。他细心地观察着夙红的神色,却发现她的确露出了舒心的微笑,没有丝毫勉强和做作,他越发疑惑,难道……刚才那瞬间的尖锐强烈的情感,只是他的错觉?“天青,你既然来了,就帮忙吧。反正你出去……也没什么事要做吧。”夙红收回了自己的手,她已经停止了颤抖,对云天青笑了笑,“我会禀明掌门。”“当然没问题了!”云天青不着痕迹地把手背到身后,巧妙地隐藏了自己在瞬间的失落,摆出了一张开心而理所当然的笑容,“说吧,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夙红已转头看着那堆矿石,半晌,她叹了口气。“你帮我分个类吧……把水系为主的矿石全挑出来,我去找找以前炼废的剑。”“哎?要炼废的剑做什么?”云天青大奇,“而且你不是都卖的差不多了?”夙红跳下台阶,转身对着云天青的方向,无奈地笑笑,“你也说,只是‘差不多’而已。还有些稍微好些的……应该还留着。”“哦。”云天青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目送着夙红走远了,忽然反应过来,夙红根本没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呀,又被她绕过去了!”云天青不禁跺脚,脸上却满是笑意。她能恢复到可以铸剑的心情,总算是……一件好事吧。想到这里,他不禁向着剑舞坪的方向远眺了一眼,明知道不可能看见,他还是忍不住。他一想到今早玄霄的神情和态度,就有些烦闷。“玄霄师兄,你到底什么意思……”云天青喃喃地说着。当然……无人能够回答。同一时刻。蛮州城外。竹林深处,湖泊边。衣衫作蓝白之色,背悬长剑的青年伫立于此,望着湖面,眸中倒映着一片湛蓝,毫无波澜。他右手两指夹着一张符,朱砂画出的图形鲜艳欲滴。“……夙红师妹……你……”青年犹豫了半晌,终究把这张符烧去,半点灰烬不留。那上面的图案,那上面的字迹,他这些天日日看着,已能记忆下来,甚至可以原样重复。但是,这并不是他的目的,也不是他困惑踟蹰的理由。虽然字体略有不同,可是,落笔收笔转承之间,那将断而实续的气脉,他相当熟悉——那是某人的字迹。偏偏这个某人,是他非常熟悉、非常关心、时时记挂着的人……这次,他奉命下山调查一些事情,因时日充裕,他特地绕到蛮州,从女娲庙的巫祝那里,讨得当年‘红仙女’留下的咒符——经过这几天的摩挲,他可以确定,这张符上的字,绝对出自夙红的手笔。夙红师妹才入门时,曾说过,她本名为红。夙红……红仙女,难道会是一个人?可是……夙红身上并无仙人的仙气,那么……到底……玄震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包括他的推测。当玄震回到琼华派,想去找夙红询问的时候,才得知夙红已封闭承天剑台。这相隔许久的再次开炉,引起了琼华各方的关注,当然,这也因为,这次夙红铸剑的对象,是新进门不久的夙玉。一个才进门的小师妹,夙红长老竟然愿意为她铸剑——只是这样的理由,就令琼华各人心生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