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街上两旁的柳树又高又密,挂了红绢纱灯笼的柳枝上顶着一点雪,刚刚落在灯笼上,又融了,浸透了纱,晕开的灯火一团一团,水濛濛的。
我在路上买了一柄二十八骨的油纸大伞,挑得是东方最喜爱的红色,边角上绣着精细的秋牡丹,我为他打着伞,两人默默地挤在热闹的人流中,看了一会儿耍猴的,顶碗的,胸口碎大石的,直逛到了大半夜。
东方靠右走,我右手还紧扣着东方的小指头,都被我捂热了,便只能很别扭艰难地用左手撑伞,东方侧头看了我一眼,颇有些无语的样子,我厚着脸皮,就是没松手。
前世同他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是我自己出来寻花问柳,这西市大街我走过千遍万遍,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从未与他这样拖着手,慢慢地走着。
将将要走到杨柳桥头,风中忽然飘来一阵浓郁的酒香,我心中一动,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东方步子已经停了,称赞了一声:“好酒。”
他爱美酒,我知道的。
我往旁边望去,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挤满了人,从巷头排到巷尾,只见那间酒馆连个招牌也没有,隐没在深巷之中,只有门前一只酒旗斜挂,两盏小灯笼亮着。
“教主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去买。”我四顾了一下,找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屋檐,在那儿石墩上擦了又擦,把东方安顿在那儿,又将褡裢里的零嘴一个个摆在他面前。东方瞪我一眼,但看在那些吃食的份上,也勉强撩起衣摆坐下了。
我走向那长长的队伍后面,又往东方那儿瞅。我把坚持要买的兔子灯和红伞都留给了他,憨态可掬的小兔子灯搁在他手边,伞搭在他肩头,他面无表情地坐在石墩上,双手抱着油纸包的糖蒸栗粉糕慢慢吃着,身上还堆了一兜好吃的,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我低头闷笑,总算明白他刚才为什么要瞪我了。
按他的脾气,定然是直接闯进去扛了酒坛子扔几块银子就走,哪儿会有什么闲情乖乖排队等候,但我方才瞧见了,这买酒的人里有不少是江湖人士,他们必然也是身负武艺的,竟也甘心守规矩,怕是那酒馆老板也有几把刷子。
虽说这世上身手能比过东方的人还不知道生没生出来,但闹大了,总是坏兴致的。
东方没有去看那些注视他的人,他专心地低头吃东西,两颊鼓鼓的,一动一动,很乖巧的样子。我看着又笑了,可不知怎么了,心中又渐渐落寞下来。
他离我约莫只有十步远,中间隔着来来去去的人潮,晕黄的灯火微微照亮他的脸,清隽出尘,孤光自照。我不由想起那个被我囚禁的东方,他也常常这样长久地坐在石阶上,等着一个虚情假意的情人。
我找了个傀儡替他坐镇成德殿后,日月神教的大权可算落入了我手中。那一会儿,我还常来看他,他见着我总是欣喜的,低眉浅笑地唤道:“莲弟,你来了。”
我很少很少和他同床,偶尔一次也是草草结束,我喜欢女人的,并不习惯与男人欢|爱,第一次灌了酒才壮起胆子分开他的双腿,那时我刚及弱冠之年,又鲁莽又不懂事,只以为男人与女人差不多,喝了酒更不知轻重,我听见他痛苦的呻|吟,只问了一句:“你很疼吗?”
他强撑着说,不疼,莲弟,我不疼。
第二天醒来,他脸色苍白地躺在我怀里,身下一片干涸的暗色的血渍。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呢,我有些吓着了,我没见过他这样脆弱的样子,但他醒来见我的表情,似乎更怕我嫌弃他,连忙说:“不碍事的,一点小伤,过几日……明日就好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给他找了金创药,却也不知合不合用。他只说没事的,没事的。那天过后我心虚得很,好久都不敢去找他。后来见着他的时候,只觉得他瘦了很多,却不知他发了三天的高烧,身后的伤也足足养了七八日才好。
而他什么都没有提,再次见了我,还长松了一口气。
那几日他发着烧,心里还忐忑不安地等着我,越等越心凉,越发绝望,可他不是绝望我的无情,他只怕我为此厌了他,再也不会来了。
之后,他留我过夜,会在沐浴时自己伸到后面做准备,做完后,他也是自己去清洗,等他浑身凉气回来,我大多时候已呼呼大睡。偶尔见我醒着,他会很珍惜那一点点时辰,与我说些没有什么意义的闲话。
有一次,他很小声地问我,“莲弟,你会爱我吗?”
我半睡半醒,敷衍地嗯了一声。
就这么谁也不会当真的一声,若换作我外面养的那几个小妾,早就娇滴滴地闹着要一个准话,或者撒娇说不信,不信,你亲亲我才信。
他就什么话都没有,只是垂下眼睛,浅浅地笑着,很满足的样子。
后来我才想起他是怎么问我的。
他没有问你爱我吗。他问的是你会爱我吗。他心里比谁都明了,我不爱他。
还有一次,他问我,如果到了下辈子,想做男人还是女人。
他才几岁啊,就想着下辈子了,好像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一般。
我还没回答,他便说:“我想当女人。”
这我是知道的,他练了《葵花宝典》后,便有了这个念头。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可不知怎么了,还是问他:“为什么?”
他斜过身子靠上我肩头,我顺手搂住他裸||露削瘦的肩头,就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变轻了:“不为什么,就想着,那样就能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了吧……”
他这句话,我一直忘不掉。
。
夜已经深了,河对岸楚馆秦楼里的丝竹声飘来,低低地散在风里。我买回了酒,微微晃了晃脑袋,往事太过绊人心,我想往前走,就只能把它们压在心底,可压得时间长了,我却好像越陷越深了。
慢慢走出了小巷,东方还坐在那里,伞下的男人红衣张扬,灯火将他的眉毛淡淡地涂上金色,整个人看起来又冷又傲,拒人千里之外一般。但他这个样子,却令我宽怀,我希望他能永远这样孤高强大,目无下尘,不要再露出前世那样苦涩而寂寞的笑容。
提着两瓮杏花酿,我走向东方,他似乎听见了我的脚步,抬起头来,我正想对他一笑,却见眼前一花,呼啦啦一群人把东方围了起来。
只听一个男人猥|琐地笑道:“美人儿,给爷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