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郑雯雯还是向父亲吐露了这一切。两个人坐在一条没人经过的路旁边,一个讲,一个听。郑雯雯略去了很多不堪的过程,简明扼要地只说了发生了大致什么。她早就哭够了,讲述起来非常平静,力图把事情说的稍微轻描淡写一点。可这对父亲来说是个巨大的雷弹。郑成明自然暴怒,不太在女儿面前骂人的他连着骂了好几句“他奶奶的王八蛋”,大半夜要去揍唐奕,被郑雯雯拉住了。“爸,你听我说。”郑雯雯拉住父亲的手,用力摇了摇头。“没用的。在校园里,进教学楼都要刷卡,你进不去他的办公室。再说,即使你把他打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没有证据,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说,别人不会相信我们的话。他出来后,只会变本加厉地整我。”郑成明没想到女儿是这个想法,他本以为女儿一定要父亲报仇雪恨的。至少,去揍那混蛋一顿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情。他愣住了,努力消化着女儿说的这一套陌生的话。“没事,爸爸,我想好了。这以后,我尽量不去找他。”郑雯雯很快地向父亲叙述着自己的盘算,以让郑成明吃惊的冷静语气,“等四年过去,我毕业了,我就离开这座城市,去过正常人的日子。那时候,他就管不到我了。”一番话,处处站在父亲立场上考虑。郑成明咧开嘴,哭了。他只是个普通的建筑工,小学文化,到处给人打零工谋生,全国各地来回跑,就这么跑了将近二十年。搬砖,砌墙,开叉车,做架子,弄土方……他做过很多事情,拿着勉强能养家糊口的工资,上面养着老人,下面宝贝着懂事的女儿。这二十年,他被人骗过,工钱被包工头欠着过,也去联合人讨薪闹过事。媳妇儿跟人跑了,娘不在了,女儿就是他过日子最大的盼头。他想着,趁自己还能跑动干动,多攒下来一点钱,将来女儿置办嫁妆也能拿的出手。总之,怎般苦着自己都没事,不能亏待自家闺女。他觉得高校是象牙塔,里头都是顶有文化的大学生。干净、朴素,没社会上那些勾心斗角的玩意儿。至于大学教授,那是社会里最顶端的人物,走出来都有排面的那种,他平日里看不见也摸不着。闺女争气,考进去了,那是光荣。老师们帮衬,那是闺女的福分。一切都好像在往光明的方向发展,大道煌煌。他没想到这里头有猪狗不如的畜生。他没想到他宝贝的闺女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可他们什么都做不了。“雯雯,是你爹爹穷,没本事,没法子护你周全……”郑成明打了自己一巴掌。眼泪在他坑坑洼洼的、黝黑的脸上滑下来。郑雯雯红着眼睛,反过去安慰父亲。“爸,四年总会过去的。你放心,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长夜漫漫。几颗微不足道的疏星挂在天上。夜里很凉。心很冷。郑成明送着女儿到了宿舍大门口。“爸,我走了。你注意身体。”郑雯雯说,过去轻轻抱了郑成明一下。她注意到,为了出来见他,父亲特地换了一套压箱底的、格外干净整洁的衣服。郑成明看着女儿进门,招手,消失不见,然后转过头去。他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在回板房的路上,不住地擦着眼泪。第二天,依旧是一切如常的样子。早上九点多,唐奕西装革履走进管院的办公楼,后面跟着侯华苓。她刚刚办好了手续,会跟着唐奕做这一项国家级课题的研究,这对她的前路大有裨益。唐奕还接到了郑雯雯的消息,说这个周考试时间冲撞了,先不去他那里了。这种正当的理由,他还是理解的。于是他说好,然后不动声色地再次把短信往来的记录小心删掉。没有特殊会议、讲座和访学活动的日子里,唐奕每天的活动路径非常简单。上午九十点钟,他来上班,处理一些行政方面的事务。中午在食堂吃饭。下午,要么上课,要么就去学校南边的复海大学经济研究中心。按照教学范畴来划分,唐奕属于管理学院。但是按照研究范畴的话,他属于经济研究中心下设的金融研究所。所以,他在两边都有办公室。晚上六七点钟,下班,打道回府。个别时候,他会在学校里留到九点多,指点一下研究生的论文问题。连着三天,唐奕都遵循着这个标准的活动模式。其实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他觉得有一点微妙的不适感。唐奕还和侯华苓开玩笑,说别看女士每个月恒定的有那么几天不舒服,其实男士也一样。现在,自己就处在那几天上,得叫老婆哄着照顾着。侯华苓听了这种小不正经的话就笑,伸拳头轻轻打他胸口,然后顺着话头给他弄一碗红糖姜茶。当然,最后都还是被她自己喝干净了。“我最喜欢你不正经的样子。”侯华苓挽着他的胳膊说,“你做社会精英的样子,外面那些人看的很多。只有这一面,只我一个人看得到。”“那我要更流氓点。”说着,唐奕伸手一把拉过她,侯华苓没防备,一下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手伸到她的腰窝,动了几下侯华苓就痒的不行,笑个不停。那天下班的时候,异样的感觉再次弥漫全身。唐奕只想着赶紧回家,离开这种莫名奇怪的氛围。唐奕不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暗处窥伺他。☆、叉车二月十八日。上午,郑雯雯独自来到文史综合楼的顶层。顶层是六楼,都是些很小的教室。打其中一个角落里再往上就是天台。虽然名义上有一座紧锁的铁门,但实际上身手敏捷的完全可以轻松翻过去,自行上天台。郑雯雯蹲下身,把手上的现代文学课本从铁门下面塞过去。她拍拍手,拉住铁门上端的雕花,脚蹬在下面的横杠上,支撑住了身体。然后,轻轻巧巧地几下就爬到了顶上。她看看自己的手,上面已经有了一些锈红的痕迹。她把两条腿都伸到铁门外,直接轻盈地落下来,顺便伸手抄起地上的课本。这是郑雯雯第一次上到校园的天台。不受任何的东西遮挡,这里的风很大,空气很好,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儿。然后她走到天台的边缘,风吹着她厚重的头发,头发被吹起来的时候,她竟觉出一些轻飘飘的刺激感。她跪下身,扒着天台的边缘,探着头往外看过去。所有的人群和雕塑都变成极为渺小的存在。巨人也变成蚂蚁。一阵眩晕。郑雯雯连忙不再去看,往后面坐倒。她认真地回味了一下刚刚的感觉。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她害怕,她并不想死。她也不能死。丢下父亲一个人,她做不到。说什么也要拼命忍下去。她换了一个更安全的位置,紧贴着铁门,坐下来开始温书。看了大概三分之一的时候,有人敲着铁门喊:“同学,同学?"郑雯雯脑海里勾画出的课本结构图被打断。她有些不爽地回过头去,那是文史综合楼的巡查大爷。他穿一件沾了许多毛毛的黑毛衣,还有松垮的灰色运动裤,一只手拎着红色的保温杯。看她手里拿着书,显然和从这儿跳下去的打算没多大关联,大爷松了口气。“吓我一跳,还以为有谁想不开呢。你怎么跑那里面去了?”“背书,外面吵。就翻过来了。”她解释。大爷摆摆手,说:“这儿不让留人的。出去找个别的地方吧。你在这儿呆着,我负不起责啊。”“啊……有这么严重吗?”她依然很留恋这个地方。大爷小声对她说:“这儿死过人,三年前的事了。一个姑娘,大中午的打这儿直接跳了。”那语气诡秘,好像在分享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