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人已在天边。”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但现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一一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会破呢?”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他站起身,让沙子磨擦自己脚底的伤口。然后他就笑了。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灯在风中摇曳。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他一伸手,就抄住。菊瓣己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恋栖在枯萎的花枝上。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这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他又笑了。窄门是关着的。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傅红雪和他的刀!刀在手上。苍自的千,漆黑的刀!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苍自的脸,漆黑的眸子。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傅红雪的筷子井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叶开道:“你肯不肯?”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做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衫佩剑的少年。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窜到叶开面前。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也没有看见。紫衫少年脸上故意作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叶开道:“不好。”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紫衫少年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呛”的一声,剑已出鞘。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剑还留在鞘里。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人剑鞘里。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只剩下一种声音。推骨牌的声音。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叶开道:“你请不请呢?”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但听在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傅红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原来他是跛子。”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借。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紫衫少年便施了个跟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清别人喝酒呢?”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却又偏偏看不见。最后才终于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完全不同的。”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做这地方的老板似的。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请人喝酒要银子的?”叶开笑道:“银子?你看我像不像身上带着银子的人?”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确不像。”叶开悠然道:“幸好买酒并不一定要用银子的,用豆子也行。”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叶开道:“就是这种豆子。”他手里忽然多了个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来,就像是用什么魔法似的。他撒出的竟是金豆。紫衫少年看着满地滚动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别人请你喝酒,为什么要请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