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南看到李滉这篇日记时,用了七分力气才忍住那即将冲口而出的笑。
李滉坐在小板凳上,眉头拧着,圆滚滚的脸蛋压在书桌上,挤成了一个扁的饼。
“怎么样?明天要交了,快帮我改改!”
小学生的不自由就体现在这了。
巴掌大的班,个个学生都是班主任的重点观察对象,而这四十个重点观察对象,如同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似的,要排座次,分三六九等。这三六九等里,李滉又是那最让人操心的头一等。
不过,李滉让人操的心,不尽是好心。从他中午带头逃休、上数学课玩指尖陀螺,到偷进女厕所,这一桩桩、一件件光荣事迹中,又尤以语文次次不及格为最。
李滉语文的次次不及格,在李滉本人看来,是情有可原的。这情有可原,不是说他尽力了但却实在脑力有限,而是他根本不学语文,所以也没想过能及格。在他的逻辑里,他不学语文,自然就考不好语文,若他不学语文反而考了及格,那才是咄咄怪事。
周聿南可不会被他的逻辑欺骗。他抓起李滉的日记本,矫正道:“首先,被子不能用‘打开’,要用‘掀开’,被子怎么打开?又不是盒子。然后……”说到这,周聿南被喉咙里的笑噎了一下,“‘爸妈不在了’去掉‘了’,‘不在了’不是这么用的!”
李滉显然不太理解为什么不能写‘不在了’,但他为了凑合作业,还是抓起秃头铅笔擦掉了那个‘了’字。
“好了。还有吗?”
周聿南不好说他这篇日记可能要重写。重写是肯定的了,但他不太说得出口。说不出口,一因为他没有指挥李滉做他不愿做的事的胆量,二因为他知道依李滉的水平,再改估计也开不出朵花。
俗话说的好,生下来是只公鸡,就别指望它能下蛋。李滉一生下来,就是对语言异常迟钝的公鸡,不仅是语文,李滉的英语也稀烂。
但这稀烂,也稀烂得挺蹊跷。
周聿南看过他的英语卷子,黑色大字爬了满面,每个空都填了,但分数却次次都在及格线附近挣扎。其根源在于,虽然单词填满了,但拼出那些词的他,显然没有和最初创造那些词的人达成共识。
总之,不论有没有和创造英语或是汉语的人达成共识,李滉的数学却显然是和绿林镇小学奥赛组的评委达成了共识。这共识体现在他总能拿下每年的奥赛金奖,也体现在他五年级时就做着初中数学题,更体现在他甚至能和周聿南讨论初中的平面几何。
李志杰将周聿南接回家后,将二十几平米的小房子捯饬一番,又让儿子李滉腾出他唯能放下张床的小房间,让给周聿南住。
李家俩夫妻睡在客厅里。客厅里放着张一米五的双人床,贴在墙边,被一圈脱了漆的木家具包围,像座孤岛似的不合时宜。周聿南来李家的头一天晚上,李家三口人挤在小床上闷了一晚,十二月的寒气愣是被挤成三伏天。
李志杰第二天就觉得有些不妥,但他不好直接让李滉回房和周聿南睡在一块,好在,周聿南懂得大人的眼神。他在李志杰一个犹豫的眼神中就看出了他的尴尬,于是,第二天的晚上,周聿南就和李滉睡在了一块。
周聿南是头一次和另一个孩子睡在一块,李滉也是,可李滉十岁大的人,心肺都还没长全,因此没心没肺,不到九点一刻就倒在床上,几秒便人事不知。
这可苦了周聿南。
周聿南自小独来独往,以往在家,房门一关,十平米大的房间就是他的私人花园。现在这花园,墙也塌了,院也荒了,唯剩了一个周聿南听着李滉的呼吸声发愣。
周聿南就这么发着愣,听着昏黑夜色中蛐蛐不间断地争鸣,他心想:夏天听蛐蛐叫,怎么冬天也听蛐蛐叫,蛐蛐一年四季都不死么?
不过蛐蛐什么时候死,也只是他心底对自己开的一个玩笑罢了。他借这个玩笑,打发他被迫分享私人花园的无措与茫然,也打发他失眠的时刻。幸而,孩子的失眠总是三分钟热度,等时针转动到接近十二的数字时,周聿南就在一片迷糊中睡了过去。
周聿南的生活并未因寄居李家而产生太多改变。周敏很快就在县里的初中为他谋了一个学位,据周敏说,县一中的学位并不好弄,若非她恰好认识其中一名老师,周聿南指不定还得在李家‘待业’几个月。
转学前,周聿南读的是初二。在周聿南适应新学校一事上,周敏未操太多心,她一向很放心周聿南。
周聿南从小乖巧听话。他的乖巧听话时常哄得大人舒心不已,也为他哄来许多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