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旸僵坐在地上,兀地被一种无法掌控的恐慌攫住心脏。——不周山,那是三界中的极寒之地。终年飘雪,寒冰亘古不化。而洛珝是一只火凤凰。天地茫茫,风雪如刀,冰寒刺骨。这片雪原自远古时期便存在,千万年来,始终昏黑阴冷,终年不见天日。而此时,那风雪中竟缀着一抹明艳的红色,晃眼看去,像是一束日芒,或是一捧火。只是大雪怒卷,狂风呼号,那捧火在万里冰原中显得太过渺小,已经像是要熄灭了。天际骤然传来一声龙吟,青光如闪电奔袭,霍然落下,化作一个身形踉跄的青衣人。青旸望着那抹几乎要被掩埋的红色,心神剧颤。只见洛珝跪着雪地里,臂化羽翅,无声无息地耷在地上,那火红的翎羽尾端被冻得和雪地粘在了一起,仿佛也要就此化作一捧冰雪。已是不知跪了多久。“阿珝!”青旸失了往日的从容,仓皇奔去。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一道刺目闪电却乍然劈在他身前,旋即,金色屏障从闪电落处拔地而起,撑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巨罩,将他生生和眼前人分隔开。这是天降神力,凌驾于众神之上,他只看一眼,便知这罩子是无论如何也攻不破的。青旸一凛,抬头四望,只见黑云翻滚如怒涛,电光烈烈,雷鸣声震耳欲聋,如同巨山将崩。他颤声问:“阿珝,你要做什么?”一直垂着头的人终于动了动,抬起头,露出一双死灰般了无生机的眼眸。洛珝望着前方,神色空茫,并不看他,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惊:“青旸,我死后,世上便再不会有人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了。你可以安心地活上千年,万年,不必再费尽心思将我囚在身边,也不必再日夜忧心我会逃走。”青旸如同猝然被尖刀刺中心脏,脚步都晃了晃,站不稳似的。他脸色惨白,疾声道:“阿珝,停下!别做傻事!”“傻事”洛珝突然笑起来,他埋下头去,笑得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发抖,“青旸,我此生做过最傻的事,就是错信了你。”青旸满面张皇,心慌得仿佛站在悬崖边上,连辩白都忘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顺着人的话答应:“好,好,阿珝,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想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别伤害自己。”洛珝轻笑一声:“你怎么会有错呢?你是天帝嫡子,将来要继承帝位的大殿下,自古帝王皆是完美无缺,英名千古,从不会有半分错处。”“就如同你父亲一般,轻飘飘一句话便引得二族相斗,将对他帝位的威胁铲除于无形。而你,也只不过是做了第一步,天道便顺应帝王之意,帮你完成了后面的九十九步。多么高明的计策,不费一兵一卒,只凭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便能挑起两族战争,借凤族之手替你复仇。”洛珝笑道:“不,你的计谋比你父亲的更精妙,天下人甚至对你做的事一无所知,自始至终,你都清清白白,不惹尘埃。”洛珝属火,原是极畏寒的,青旸望着他愈发苍白的脸,心都揪紧了,仿佛被什么重物拖住沉沉下坠。“阿珝,那羽毛并非我故意丢下,是有人在上面动了手脚。”他声音沙哑,语调低微,几乎是哀求,“阿珝,你信我。”洛珝没有回答,风雪飘摇,天地间只余猎猎风声。良久,他平静地抬眸,眉眼冷淡得如同山巅雪。青旸望着那双没有半分波动的眸子,心向无边深谷坠落下去。他知道无论怎么说,他的凤凰都不会再相信了。洛珝的声音很淡:“青旸,我问你,你可愿与我一同以死谢罪?”话音飘渺间,天际雷声已然大了数倍,墨云遮天蔽日。青旸整颗心猛然一沉:“阿珝!停下来!你先停下来!”洛珝很轻很轻地笑了,仿佛一片羽毛从他眉宇间划过,转瞬即逝。旋即,他仰起头,枯寂的眸中蜿蜒下两行血泪,仿佛撕裂苍白的皮肤,惊心动魄。只听他对着天穹,声音枯哑地念道:“我心昭昭兮,以念穹苍此恨迢迢兮,共我沦亡。”这是凤族殉天时唱的歌谣,青旸猛然反应过来,他竟是要借上苍之力,来彻底杀死自己。偏生还是在极寒之地,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只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害了全族的千古罪人,应该得到最沉重的惩罚。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攫住心脏,青旸双目血红,不惜损伤神魂,强行将全身所有灵力瞬间从筋脉中催发出来,霍然冲撞在那道金色屏障上。那在极限状态下爆发的力量,说是可劈山裂石也不为过,可撞上屏障也只是被反弹回来,不仅破不了屏障分毫,反倒让他被汹涌灵力震得经脉寸断,连连呕血。青旸仿佛不要命似的,一次次试图破开屏障,一次次被反伤,却只是徒劳。而那屏障中的人,自始至终,没有转头看过他一眼。他听见洛珝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渺渺如云,遥遥若梦。“你既不愿,那我便将这不死之身赠予你吧。”话音消散,天穹骤然炸响一声劈天裂地的雷鸣,层云撕开,青光倒泻,携雷霆万钧之力,陡然劈在雪中红衣上。被电光击中的那一刻,洛珝骤然化作一只火红凤凰,猛地向前扑落,委顿在地,呖呖哀鸣。青旸骤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凤凰——”他浑身浴血,蓬头乱发,一身风度尽失,灵力也已是几近枯竭。他一边试图劈开屏障,一边发了疯似的嘶声咆哮:“杀了我!凤凰!你杀了我!只要你停下来!回来!凤凰!”天雷阵阵,不喜不悲,不哀不怒,不怜痴人,不闻凡音。一道道刺目电光接二连三劈下,毫不留情,直到劈完九九八十一道,乌云褪去,金屏散开。青旸冲上前去,托起地上遍体鳞伤的凤凰,手脚发抖,声线直颤:“凤凰。”洛珝在他怀中化为人形,可身体却轻得如同一片羽毛,仿佛他的身体已经离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尚在徘徊的灵魂。那双眼睛望着他,依然明丽如初,澄澈如镜,蕴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天真。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青旸抱着怀中人,泣不成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哑声念着:“凤凰凤凰”洛珝身形渐渐消散,点点碎金如星子落下,化作一片火红翎羽,翩翩落于他手中。他望着青旸,轻声道:“送给你。”青旸颤颤巍巍抬手想要接过,那羽毛却忽地飘出,如一只蝴蝶,飞入了他的心口。他喃喃道:“阿珝,这是什么?”洛珝没有回答,或是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他维持着抬起手的姿势,在他怀中一寸寸化作晶莹流沙,随风而逝。青旸目光追随着从指尖溜走的细小光点,呆了似的。有冰凉冷意落在脸上,他抬起头。漫天白雪不知何时变成了哀艳的红,纷纷扬扬,铺了满目凄色。如血如歌,天地同悲。他望着空落落的两只手,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干瘪的躯壳。世上再也没有凤凰了。青旸跪在大雪里,曾经如山般高大挺拔的身躯倾颓下去,风雪在他脸上刮出血痕,又转瞬凝结。他的身体渐渐被雪冻硬了,好似一座不会动的冰雕。许久之后,他僵滞的眼珠子转了一转,一抬手,被遗忘在雪地里的凌霜剑便破雪而出,朝他掌中飞来。他慢慢地,将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黄泉那么黑,他的凤凰胆子小,会害怕的。在剑尖破开衣物,没入心脏的前一寸,一片殷红如血的羽毛忽然从他怀中飞出,霍然爆发出漫天金红色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