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恢听了十分惊讶:“可河东郡守是刘光晋……”
“不必担心。”
元澈道,“刘光晋虽多奉行台政令行事,又受惠于皇后,但涉及天下兴亡、黎民生死之大事,他自有分寸。”
把宗室彻底从此次动乱中剥离开,与陆昭把宗教先剥离开是一样的道理。前者防止动乱扩大化,掺入宗教的动乱将直接转为波及全阶层的长期病症。而他所为,则是避免整个事态滑向另一个极端,即奸佞利用继承权和皇室,来实现一己私欲,继而导致割据与国家彻底的分裂。
“服侍朕更衣吧。”
元澈起身,“先去见征东将军。”
周恢望着满面阴沉的皇帝,旋即命小内侍们入内侍奉。
庄重的朝服套在了帝王的躯体上,玉带轧轧收紧,黼黻沉沉而缀,沉静而无情的面孔,紧张几近撕裂的肌腠,断裂过无数次的骨骸,皇权孕育的冰冷鲜血——一切的一切都仅指向大殿内唯一孤独的身影。元澈深吸一口气,迈出殿门,这场皇权与门阀的最终之战,终于提前到来了。
当夜,殿中出诏,苏瀛除江州刺史,由征东将军吴玥领豫州、江州两州刺史,并都督诸军事。余西北、雍州诸军,从武关陆路、司州水路并行南下,皇帝亦将随后舆驾亲征。
吴玥既受军令,也即将启程,然而出殿前却对元澈道:“陛下,臣想在离都之前,见皇后一面。扬州诸事纷杂,然利益之外,唯情以系,譬如对苏慕洲府下及其本人的态度,虽要依国事而定,却不能枉顾皇后本人的意见。”
元澈点点头,他明白吴玥这句话的分量。所谓唯情以系,倒不是说陆昭会对自家额外纵容,而是要把陆昭本人作为独立于陆家之外的一支政治力量来看待。或许,早在略阳之时,陆昭已经开始着手建立起一个独立于家族、独立于魏国政体本身的权力秩序了。
譬如陈留王氏,除了王谧,余者与其说和陆家关系亲密,倒不如说是与陆昭关系亲密。而吴家对于陆家的暧昧态度,更是由陆昭本人来左右。包括洛阳大行台在内的各州执政架构以及北镇,虽然所有人都认为是陆家的政治资源,但其本质是陆家依附于皇后所能汲取的政治资源。
由此看来,陆昭其人所能调动的政治力量,并不逊于陆家,甚至远在其上。既然如此,那么陆昭本人当然有权力来影响苏瀛与陆家之争的一个走向。
元澈对周恢道:“给将军宫禁的通行符令。”
其实,自他封吴玥代苏瀛领江州时,就默认了让吴家作为一个调和人。
“不过皇后应该还不知此噩耗,将军去时,望缓和言之。”
吴玥却道:“臣必会谨慎言辞,只是怕是臣入殿之际,皇后便能猜出几分了。”
虽已是深夜,陆昭却仍未入睡。吴玥入觐,却得知皇后已有客在殿中,便在廊下等候。过时稍许,只见大门推开,玄能法师从殿内慢慢走了出来。
玄能手持佛珠,虽然面色平和,但目光中却仍有一丝忧虑,以至于经过吴玥身边竟无所觉。随后,陆昭便将吴玥诏入殿中。
进入正殿向左,便是书房,此时书房的案头已堆了一些公文,陆昭正坐在书案后,对面是一张蒲团,想来也是方才玄能所坐。殿内除了有八名侍奉的女使,另有两名内宦和两名侍卫在门口值守,只不过并未入书房内侍奉。陆昭则一副事务性的模样,等着吴玥开口。
“臣拜见皇后。”
吴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随后从袖内取出两封帛书,“今日臣解镇东将军之职,既为皇后故旧,理应拜望深谢提携回护之恩。此外,陛下另命臣领豫州、江州刺史,江州人事自陈留王谌、陈霆之弟陈震等,俱曾从属于殿中尚书,乃是皇后故旧。因此,诸多事宜,臣仍需请皇后赐教。”
陆昭示意吴玥起身,吴玥这才走上前,将两封帛书奉至案上。吴玥虽低着头,却仍看到拿诏书的那双颤抖的手。然而陆昭再开口时,却已是一副极尽平静的语气,语中甚至还带了一些吴音:“将军侬轻坐啊。”
此时,吴玥便知道,这一声发高平调的“请坐”,既是请他,也是在思念那一位亲人。一瞬间,他抬起了头,君臣二人的目光便碰上了。陆昭并无泪水,意味深长地看了吴玥一眼后,目光便空洞地望向了书房外的珠帘。
吴玥对着陆昭坐了下来,同样也侧头望了一眼书房外,珠帘后那两个内侍的身影已然清晰可见。
陆昭将案头的纸笔理了理:“军国大事,将军自有方略,江洲虽有我诸多故旧,但仰赖唯有雷霆君恩而已。”
“倒是吾有一事想请教将军。方才玄能法师来此,论及佛教渊源,便引出玄学自郭象之后余波,其中不乏对名教加以讨论,这便谈到了《通道崇检论》,只是此书现已失佚,法师与我正欲补全此节入史,却苦无论据。将军虽从军旅,但家学素有底蕴,不知可否为我等补阙拾遗?”
此时,一卷空白的纸张推向了吴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