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你拥有的一切,都取决于你母亲喜不喜欢你。你但凡让她怀疑你不是李家二郎,我便会杀了你。除了你母亲,其他人怀疑你是不是二郎,你都无需在意。”“李家许你荣华,许你机遇。你只需要承担李家二郎应尽的孝心而已。等你母亲不再需要你了,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你如果有了想法,例如想要出仕之类,我也会写推荐信,助你一臂之力。”李信冷静地听着这一切,问,“那请问您夫人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我是否一辈子绑定在你李家?”李郡守看他一眼。多少人羡慕李家风光,李信却不。多少人渴望走进李家,李江连死前,都念念不忘认亲。而李信,居然担心被他们绑在李家。多少人听说要冒充李家二郎,都会紧张,都会害怕,都会担心自己做不好。李信却不担心这个,他从不认为自己做不好,他只怕自己做的太好,被就此绑死。少年能狂。从不认为他们李家有什么了不起,也从不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李家。李郡守有些欣赏这个少年。而对于少年的疑问,李怀安淡淡说道,“昨夜医工给阿蓉诊断,说她活不过一年。我对你的要求,只是让她能平安活过一年。如果她活得更久,更愉快……你的功劳,我自会好好报答。你做的越好,我给你的,便越多。”李信挑眉后,垂目思索。李怀安等着他的回复。两人静坐了一个时辰,待腿都坐得酸麻了,李怀安才得到少年的答复,“好。一言为定。”李怀安唇角扯了扯,看向少年,“那么,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后腰胎记。你后腰并无胎记,我需要让医工帮你人工制造一个真正的胎记出来。因为那胎记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为了达成效果,你会遭些罪。我看你现在身上的状况,实在不好。你能受得起么?”李信淡然道,“来吧。”中年与少年,于此签订盟约,开始他们一生的互相牵绊与纠缠。109李信出了官寺的时候,已是夜间。他站在灯笼前方的空地上,身上的伤势让他步子停滞了一会儿。便是这片刻时分,一片潮湿冰凉落到了他眉毛上。少年抬起头来,在灰黑色的天幕间,捕捉到点点雪粉的踪迹。下雪了。“李信,走吧。”身后传来一个略微冷淡的男声。李信回过神,余光看到了身后负手而立的中年男人,会稽郡守李怀安。李怀安身后,还跟着令史、医工等人,连画工、铁匠之类的都有。昨天与李郡守相约了李家二郎的事,李郡守的动作很快,今日就安排好了帮他造假的人手。夜间,狱令官为李信开了牢门,便一脸感慨地看着这个少年被李郡守领走。末了,狱令官与同样心情复杂的郡决曹说道,“没想到李信运气这么好,竟是李家二郎。兜兜转转,府君栽到了自家二郎手里,也是缘分啊。”他们对李江的事情知道得并不清楚。李郡守只是问了李江的胎记,看了后大怒,但多亏了他的少言少语,他从来没和任何人明确说过,李江就是李家二郎。别说狱令官和郡决曹,就是之前负责寻找李家二郎之事的曹长史,都是对此一知半解。听说了李信是李家二郎的事情后,曹长史吓得直接摔倒在了地上。这种心理阴影,恐怕短期内都无法缓解了。李信居然是李家二郎。还是李郡守亲口承认的。下午坐牢时,众狱卒小吏们,便有事没事到李信的铁牢门外晃一晃,想从少年脸上,看出哪里和李郡守长得像。少年闭目而坐,一下午不吭气。众人也不敢像之前一样对他呼来喝去,只是聊天时反省自己有没有因公谋私,多多折腾李信。唯恐少年出了狱后,摇身一变成为李家二郎后,回来报复他们。不过常和李信打交道的小吏们倒没有这种顾虑。事后算账这种事,别人可能会做,但李信不会做。除非仇深似海,少年很少把这些事放在心中。只是,他怎么就是李家二郎了呢?他到底哪里和李郡守像了呢?扒拉来扒拉去,勉强能找到相似点的,大概也就是眉眼间的轮廓?李郡守淡着脸不怎么说话的样子,倒是偶尔和李信对应的上。李家二郎这个身份,李郡守真正扔到了李信头上。且为了不引起麻烦,李郡守从一开始,就对所有人宣称李信是李家二郎。这所有人,正是从官寺开始。而为了扮演好李家二郎的身份,李信要在后腰间,让医工给他补上胎记。众人骑着马,一路回李信之前住的地方。李郡守没有安排李信的住处,李信自己提出要回去。李郡守猜他还要给他的同伙们一些交代,也就懒得管,随他去了。上了马,李信看到只有他与李郡守有资格骑了马,众医工铁匠们都跟在马后。他想了下,又下马,将马让给一大把年纪的一位医工。医工连称不敢,悄悄去看李郡守的脸色。李郡守淡淡的,并不说什么,而少年态度又很坚定。老医工心头感激,他们这些人,在世家大族眼中,也是下等人士。从没有贵族们把他们放在眼里,而今,却有李信为他让了马。医工向少年拱了拱手,暗想待会儿用尽毕生所学,也要尽量让少年少受些苦。李信牵着马,飒然地走在纷纷雪中。马蹄声哒哒,到了这会儿,李郡守才淡淡道,“你日后就是李家二郎了,需改了你做混混时的毛病。你现在为一个医工让马,等回了李家,你见天见人跟你行礼,跟你请安,跟你求情。上马车要踩人背,你坐着他们站着……你这样心软,怎么做得好李家二郎?”李信似笑非笑,回头仰视骑在马上的中年男人一眼,“难道李家二郎是要学会草菅人命吗?李家二郎是要放弃自己之前的所有吗?李家二郎是世家子弟,但他出身微末,日后必然人尽皆知。自己都回避自己的身份,自己都不能坚守自己的本心。这样的世家子弟,又有几人会真心结交?府君,我跟你直说吧,我就是回了李家,现在怎么行事,日后还是怎么行事;现在什么性情,日后还是性情。你用‘李家二郎’一个身份,无法让我为你改变所有。你若是想找一个乖乖听话的木偶傀儡,你实在不应该找到我头上。”“我对穷人天生抱有好感,我就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我的毛病还很多,有的会改,有的不会改,全看我自己怎么想。府君若是不满意,咱们现在就可以一拍两散,省的日后彼此看着不顺眼。”医工等人听着这两位的对话,纷纷低着头,装聋作哑。郡守和李信话里的信息量,不是他们这种等级应该碰触的。李郡守讶然地看眼牵马走在雪地上的少年。他还一瘸一拐呢,除了一身干净的衣袍,李郡守最知道他现在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就这样,还敢跟他叫板?多少年,都没人跟李郡守这么叫过板了。李怀安是李家长子,李家的家业,都扛在他肩上。宗族的人想在李家混个位子,都要看李怀安的脸色。便是族长,都对他客客气气的,有商有量。在官寺,在李家,李怀安都是说一不二。他惯来不喜欢说话,旁人难测他的性情,也不敢妄加揣测,惹他不快。李怀安懒得跟人多说话,也不想解释别人对自己的误解,他默认了众人对自己的态度。这么些年下来,除了妻子,李信是少有的在他一开口、就能给他反驳回去的人。李怀安心中莞尔,听了少年的话,也觉得不错。他面上却不给少年个笑脸,想来这个便宜小子也不稀罕。李怀安说,“叫我‘阿父’。你叫惯了‘府君’,回去后便不容易改口了。”李信:“……”他试着张了张嘴,回头面对李郡守那种冷漠无情的脸,还是叫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