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绯起身,没有点灯,给他倒了羊奶:&ldo;你肯定饿了,来先喝点东西。&rdo;温暖的羊奶入喉,杨涟亭这才觉得胃里有了一丝热气。此时已经五月初夏,可是这样的被子依然温暖不了他。他轻声说:&ldo;阿绯姑娘,我怎么会在这里?能不能把灯盏上?&rdo;阿绯说:&ldo;不……不能点灯,被人发现你在这里,义父会发脾气的。&rdo;杨涟亭微怔,说:&ldo;姑娘是私自收留在下的?&rdo;阿绯不说话了,杨涟亭说:&ldo;何必呢,向陛下举报我逃犯身份的,难道不正是沐教主吗?&rdo;他又不傻,只要稍稍想想,便能知道是谁会旧事重提,翻出他乃杨家后人的事情。阿绯有一阵没说话,等他喝完羊奶,用丝帕替他擦了擦嘴,然后说:&ldo;杨大夫,对不起。如果不是我邀请你前来赴杏林会,义父他也不会……&rdo;杨涟亭叹了一口气,黑暗中他并不能动弹,只得说:&ldo;与姑娘无关。就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沐教主会如此?可是与我祖上有旧怨吗?&rdo;尽管是在黑暗里,阿绯一张脸还是羞愧得通红。可那毕竟是将她抚养长大的人,那个人带着她和族人逃离村子,使她们免于被烧死的命运。那个人一路带着她和族人辗转来到大燕,给了他们安稳。她不能说他是为了自保,所以眼看旧友冤死。也是为了自保,出卖旧友遗孤。她只有说:&ldo;这些天杨大夫就在这里安心养伤,这里不会有外人进来,你可以放心。&rdo;杨涟亭轻吁了一口气,终于缓过了那阵疼痛,他说:&ldo;阿绯姑娘,大恩不言谢。&rdo;阿绯替他把被子掖好,姑射山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棱,隐隐撒落一地。两个人都没有了睡意,彼此的呼吸交融在黑暗里,暧昧到尴尬。阿绯这样不拘小节的性子,都有些脸红起来,她没话找话,问:&ldo;杨大夫在大燕有什么亲人吗?要不要派人通知他们一声,也免得他们焦急牵挂?&rdo;杨涟亭微怔,缓缓说:&ldo;我的亲人,在六年前已经全部死在了法场上。&rdo;阿绯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说:&ldo;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提这件事,我只是……只是……&rdo;杨涟亭苦笑:&ldo;阿绯姑娘是一片好意,我知道。&rdo;阿绯说:&ldo;其实我也没有亲人,我的吉、里阿,都被人烧死了。&rdo;杨涟亭说:&ldo;因为巫术吗?&rdo;阿绯说:&ldo;嗯。他们养蛊虫给人治病,平常是不许人看的。有一次有个病人好奇,偷偷扯开了蒙着眼睛的布。我们族人几乎被赶尽杀绝,是义父带着我们迁离故土,来到大燕。&rdo;她想了想,咬咬唇,说:&ldo;他……他其实是个好人。他只是太害怕了。杨大夫,你不要记恨他,好不好?&rdo;她转身,握住杨涟亭的手,说:&ldo;等你伤好之后,我会送你安全离开。但是你不要记恨他好不好?&rdo;杨涟亭僵住,那时候他的双手肿胀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可仍能感觉,那双与他交握的手,柔嫩细滑。生平第一次,他明白何为纤纤柔荑。他不由自主便说:&ldo;嗯,我不恨他。&rdo;阿绯便有些开心了,说:&ldo;明天我给你看看我开的药方,到时候还请杨大夫多多指教哦。&rdo;杨涟亭一笑,整个胸口都要碎裂一样,他说:&ldo;不敢不敢,圣女赐药,安敢多言?&rdo;阿绯抬了抬下巴,骄傲地说:&ldo;那当然,我说让你指教就是客气客气罢了,不许当真。&rdo;说完,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笑声如银铃,沁入无边月色中。杨涟亭一直没有挣开她的手,阿绯一直以为那双手现在是没有知觉的,也并没有松开。杨涟亭闭上眼睛,掌中传来她的余温。第二天,阿绯出去,没有让侍女进来收拾房间。拜玉教的教务都是教主在主持,而她和剩余的大约两百多族人需要饲养蛊虫。拜玉教的蛊虫与一般蛊不同,但也分白蛊和黑蛊。白蛊需要由女子饲养,主要用于治病,黑蛊一般由男子饲养,可伤人于无形。那些狰狞的蛊虫无疑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存在,也难怪常人视他们为妖魔。最初,阿绯从来不让杨涟亭看见她身上的蛊虫,每次给他续骨生肌都要遮住他的眼睛。杨涟亭却并不排斥,只是觉得神奇。那些比发丝更细微的虫入到身体里,能在主人的控制下顺利找到骨骼断裂之处。它们吐出的胶状物能修复断骨却又不至于留下创口。见杨涟亭似乎并不害怕,阿绯慢慢地不再遮着他的眼睛‐‐他的伤实在是太多了,蛊虫的治疗速度是很慢的。杨涟亭眼看着那些肉眼几乎不可视的长虫在自己毛孔进出,开始还是发怵,问:&ldo;不会有没出来的吧?&rdo;阿绯笑得不行,说:&ldo;是啊是啊,就不出来,以后在你身体里作窝!&rdo;杨涟亭一想到那场景,寒毛都竖了起来。阿绯赶紧说:&ldo;不会的不会的,蛊虫是很听话的。&rdo;杨涟亭这才慢慢放松,阿绯说:&ldo;你怎么这么胆小?还作大夫!&rdo;杨涟亭说:&ldo;我这已经算胆大了,要让阿左看见这个,恐怕她宁愿死了算了!&rdo;阿绯歪了歪脑袋,问:&ldo;阿左是谁?&rdo;杨涟亭一怔,说:&ldo;一个朋友。&rdo;阿绯问:&ldo;女孩?&rdo;杨涟亭说:&ldo;嗯。&rdo;阿绯不说话了,低下头催动蛊虫替他续骨。杨涟亭不由自主便说:&ldo;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嗯……&rdo;本想补一句亲如姐弟,一想到冷非颜和左苍狼会如何对他进行冷嘲热讽乃至拳打脚踢,他苦笑了一下,再说不下去。阿绯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ldo;是非常好的朋友吧?&rdo;杨涟亭说:&ldo;是的。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死在了当年的孤儿营里。&rdo;阿绯说:&ldo;真好,我从小就跟着义父,一直被人尊为圣女。我没有朋友。&rdo;杨涟亭说:&ldo;你不是有数百族人吗?&rdo;阿绯摇摇头:&ldo;我身上……种着蛊母,他们只会保护我,尊敬我,不会作我的朋友。&rdo;杨涟亭懂了,点点头说:&ldo;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见她们,你会喜欢她们的。&rdo;&ldo;好呀!&rdo;阿绯笑成了一个红苹果,闪亮的目光跟杨涟亭乍然一触,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又都移了开去。那时候,晋阳城人心不稳,杨家冤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因为朝廷一力压制,民众敢怒不敢言。而此时,西靖再度遣使,要求岁贡增加一倍。朝中文武大哗,谁都知道,北俞一战虽然大燕完胜,但是并没有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慕容渊并没有趁机向北俞索取金银钱粮,而大燕却为此几乎断送了整个大蓟城。大蓟城的瘟疫之后就是重建,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如今的大燕,是绝计交不出两倍岁贡的。慕容渊急召温砌回晋阳城,商议此事。温砌一连修书三封送达晋阳城,称西靖只是恐吓威慑,暂时不会向大燕动兵。建议慕容渊能拖就尽量拖延,不要理会。而朝中却仍是流言纷纷,西靖也在努力鼓噪,作出备战之意。慕容渊没有办法,只好加重赋税,征收钱粮。大燕百姓不堪重负,终于令支一带开始出现暴、乱。慕容渊无力安抚,闹事的民众越来越多。他只得拆宿邺的驻守军队前往镇压。然而军中军饷迟迟不发,军中也是多有怨言,温砌不敢出兵,而是一再修书劝慕容渊停止征粮。慕容渊终于大怒,派心腹内侍前来传旨,令温砌奉旨剿匪平乱。温砌没有办法,只好派许琅携八千军队赶往令支。许琅跪地,不敢领旨:&ldo;温帅,令支等地本就穷困,您是知道的!百姓盗抢是因为他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您难道真要我带兵过去,将他们杀个精光吗?&rdo;温砌双手握紧,又缓缓松开,说:&ldo;陛下圣旨在此,我等焉能不从?此去威慑为主,尽量不要交战,去吧。&rdo;许琅只得接了兵符,点兵准备出发。温砌在帐中,一直沉默。左苍狼侍立一侧,许久,他问:&ldo;你心思大胆缜密,能思我所不能及。此事,是否有对策?&rdo;左苍狼说:&ldo;属下有一些话,若是说出来,温帅必定大怒。但若不说,又不吐不快。&rdo;温砌:&ldo;说。&rdo;左苍狼反倒推辞:&ldo;温帅定会见怪,不如不说。&rdo;温砌失笑:&ldo;说罢,恕你无罪。&rdo;左苍狼这才徐徐道:&ldo;西靖皇帝非常了解我们陛下的性情,他提出岁贡加倍,只是为了让陛下征粮引起大燕内乱,从而使陛下无暇他顾。而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温帅不是没有想到。只是……温帅不敢提。因为温帅更了解陛下的性情。元帅之才志,远胜于此。只可惜水浅地狭,不能供蛟龙升天。若是温帅得遇雄主,必能震天动地,成盖世功业。&rdo;温砌静默,然后说:&ldo;此话我只当没有听见。你若再说第二次,我必杀你。&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