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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蛮是湖南人的精神(第1页)

——答湖南日报记者蔡栋问

易中天

……

问:湖南人有什么特别的呢?

答:……我走的地方比较多,接触的人也多,发现湖南人在各自的领域里往往都是个性很强的人。www.Pinwenba.com这个特点在湖南本土可能不一定很明显,湖南人成堆么!但在外地就很突出。这种“德性”是从哪里来的?我看就来自朱汉民先生一再提到的那个“蛮”字。湖南人是不怕“蛮”的。就说那个龙应台,走到哪里,就把旋风刮到哪里,言人之所不敢言、不能言,很有些蛮劲呐!湖南有句土话,叫“霸蛮”。又霸又蛮,这才能张扬个性。我很赞同朱汉民先生的看法,湖湘人士并无一般书生那种柔靡、纤巧之风,总是充满着豪迈、刚勇之气,既能著书立说,又能用兵打仗,扎得硬寨,拼得死命,兼书生意气和武侠豪气而有之。所以湖南人做起事来说起话来,不但坚韧不拔,而且痛快淋漓,往往一下子就把话说到了底,把事做到了位。读湖南人的书,听湖南人讲话,常常会有这种“又霸又蛮”的感觉。比如“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这话就只有湖南人毛泽东才说得出来。别人说,就算意思差不多,也会说得比较“温良恭俭让”。湖南人却没有那么多拉拉扯扯。你还在拐弯抹角咬文嚼字,他那里已经一把辣椒放了下去,受不受得了他可不管。湖南人,霸蛮得很呐!

问:你认为“霸蛮”是湖南人的特点?

答:是。霸蛮是湖南人的性格,也是湖南人的精神。陈独秀有一篇文章,叫《欢迎湖南人底精神》。通读下来,你会感到他说的就是霸蛮。陈独秀是安徽人,他不会说这两个字,但我们湖南人自己能体会出,是不是?你想吧,曾国藩一介儒生,从来就没打过仗的,却领兵出征,屡败屡战,最后打出个“无湘不成军”来,是不是霸蛮?左宗棠抬着棺材进新疆,不向沙俄让寸分,是不是霸蛮?蔡松坡以弱抗强,率两千子弟兵和十万袁军死战,是不是霸蛮?毛泽东带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深入不毛,扭转乾坤,是不是霸蛮?就连王船山居瑶洞四十余年,写成等身著作,没有霸蛮的精神怕也不行。实际上,湖南人的许多性格,比如朱先生的访谈中提到的倔强、刚直、任勇、坚毅、豪侠、强悍,以及“特别独立之根性”,都可以总而言之曰“霸蛮”。“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是霸蛮;“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也是霸蛮。霸蛮不是霸道,不是野蛮,是坚忍不拔,是果敢刚毅,是不怕鬼,不信邪,“打脱牙齿和血吞”,“不到长城非好汉”。

原载《湖南日报》2002年1月4日,略有删节。

问:那么,湖南人的这种“霸蛮精神”是从哪里来的?

答:毛泽东早在1920年就说过:“呜呼湖南,鬻熊开国,稍启其封。曾、左,吾之先民;蔡、黄,邦之模范。”曾即曾国藩,左即左宗棠,蔡即蔡松坡,黄即黄克强。至于鬻熊,则相传是楚人的祖先。也就是说,湖南人的精神,可以追溯到楚文化,但主要彰显于近现代,并集中体现在曾左蔡黄(其实也包括毛泽东)这些先驱人物和领袖人物身上。近现代以前,“湖南人物,罕见史传”。好不容易有个名叫刘蜕的湖南人在唐大中四年(公元850年)中了进士,还要被称为“破天荒”(“破天荒”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不过,刘蜕虽然破了天荒,真正让国人对湖南刮目相看,还是在清代咸丰、同治之后。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焘,这是一拨;谭嗣同、唐才常,又是一拨;黄兴、蔡锷、宋教仁、陈天华,又是一拨;然后是毛泽东、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罗荣桓、任弼时等一大批无产阶级革命家。正所谓“湘省士风,云兴雷震,咸同以还,人才辈出,为各省所难能,古来所未有”(杨昌济先生语)。其实,早在道光年间,邵阳人魏源即已应林则徐之请,编成了被日本维新志士奉为至宝的50卷《海国图志》。日本人能够取得明治维新的成功,走上富国强兵的道路,应该说也有我们湖南人一份功劳。可以这么说吧,自魏源始,中国就进入了一个“湖南人的时代”。所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没有湖南人参加的革命不算革命”,便都是对湖南人在近现代历史进程中所起作用的高度肯定。

问:这里面又有什么原因?

答: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咸丰、同治之际,我们这个“天朝大国”已国势衰败,风雨飘摇,内外交闲,四面楚歌,可以说是天都快塌下来了,非得有人霸蛮顶住不可。此后一个多世纪,都是中华民族的非常时期,也是特别需要霸蛮精神的时代。想想看吧,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成立,这一百多年间,中国人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其中哪一件是轻而易举不必霸蛮的?没有吧?那么谁最霸蛮?湖南人最霸蛮。这可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湘人也”。这个时候,我们湖南人不挺身而出怎么行?难怪谭嗣同要说“万物昭新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了。

问:也就是说,湖南人的“霸蛮精神”在这时有了“用武之地”,所以湖南人也就大显身手脱颖而出了?

答:正是这样。因此,只能说湖南人的“霸蛮精神”在近现代得到了发扬光大,而它的形成则应该有一个长远的过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嘛!

问:请问在这个长远的过程中,起到较为重要作用的因素是什么?

答:无非生存环境与文化传统。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湖南这地方,古称“三苗”。山高路远,地老天荒,历来是远离中原的“化外之地”,也是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杂处之所。元末明初,明末清初,湘省连遭战乱,人丁锐减,十室九空,于是有了大规模的两次移民,即民间所谓“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韶山毛氏先祖毛太华就是移民湖南的江西吉安人。山民有刻苦强悍的习性,移民有开拓进取的精神。他们都要筚路蓝缕忍辱负重,因此他们都得霸蛮。他们也都要通婚联姻相互提携,所以他们的后代也霸蛮,甚至更霸蛮。不霸蛮,活不下去呀!

问:你说的这种情况,其他省份也有。比如福建,古称“闽越”,广东,古称“南越”,也是山高路远,地老天荒,也曾有过多次大规模的移民,以及外来移民与当地土著的通婚联姻,为什么“霸蛮”不是福建人、广东人的精神?

答:我想这恐怕就要归结为文化传统了。福建、广东和湖南的文化传统不同。从文脉上讲,湖湘文化继承的是楚文化的传统,而楚人是比较霸蛮的。楚人原本是“南蛮”,周人管他们叫“荆蛮”,因为他们远离中原。湖南就离得更远,战国时才被楚人占领,要算是“蛮中之蛮”。然而楚人霸则霸矣,蛮则蛮矣,智商却不低。楚辞是可以和北方歌诗平分秋色的,楚歌也不比吴歌差,楚国的政治家更是多为栋梁之材。更重要的是,自强不息的楚人居然并不以“荆蛮”为耻。上下君臣,都自称蛮夷,专一和华夏诸侯作对,五年不出兵,就算是奇耻大辱,死后不得见祖先。春秋前后,楚吞并的诸侯国,大大小小四十五个,终于成为南方之强。春秋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有他,战国七雄(秦、齐、楚、燕、赵、魏、韩)也有他。而且五霸也好,七雄也好,要说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还得数楚国。战国时,楚的疆域,东至海滨,北至中原,西有黔中,南有苍梧,差不多占了当时中国的半壁江山。也就是说,楚国原本也有资格有条件统一中国的。所以,秦灭六国,楚最不服,以至于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不是说楚人主张民族分裂反对国家统一,而是认为要统一也该由我楚人来统,轮不到你秦老西。这种精神,可谓楚人共性,所以湖北人也很厉害,“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么!

问:湖北人“霸蛮”吗?

答:不怎么霸蛮。他们也没有“霸蛮”这个词,只有“铆起”。所谓“铆起”,就是死死咬住,不依不饶,坚持到底,就像铆钉铆住一样。这就和“霸蛮”有别。霸蛮是明知不可而为之,铆起则是一旦做了就不放手,都有些“荆蛮”味道,却又不同。前者强悍,后者坚韧,前者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干了再说,后者则是要干就干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

问:也就是说,湖南人和湖北人虽然同为楚人之后,文化性格也不完全相同?

答:是啊,就像亲兄弟,一个更像爸爸,一个更像妈妈。如果这哥儿俩的人生道路也不尽相同,那差异就更大了。湖南人和湖北人就是这样。他们是连语言都不同的。湖北人说什么方言?西南官话,而西南官话是北方方言的一种(北方方言包括华北方言、西北方言、江淮方言和西南方言)。湖南人说什么方言?湘语。湘语是在古楚语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它来自古楚语的一个分支——南楚江湘。古楚语的一些“遗传基因”,还保存在湘语里面。也就是说,只有湖南人还在语言方面为命若游丝的楚文化保存着一丝文脉。

问:这倒真是不简单。

答:是不简单。如果你晓得方言是怎样发展的,就更会觉得不简单了。春秋战国时期,北方使用的主要是中原雅言,即周王室的官话。只有胶东半岛说“齐东野语”(齐语)。南方这边,则有两大方言与之抗衡,即吴语和楚语。这也是两种现代南方方言吴语和湘语的祖宗(南方方言共六种,即吴语、湘语、赣语、闽语、粤语、客家话)。吴语和楚语是比较接近的,因为越灭吴、楚灭越,它们曾经统一过。直到现在,吴语和湘语还不乏相同之处,比如都把“吃”念作“洽”,把“爷”念作“牙”。后来,“吴楚东南坼”,赣语像一把刀子从“吴头楚尾”的地方插了进来,吴语和湘语也就分道扬镳。与此同时,北方方言也大举南下。“吴王”那边,宁镇“失守”(南京、镇江都说江淮官话);“楚王”这里,两湖“沦陷”(湖北和湖南北部都说西南官话)。留给湘语的地盘所剩无几,不过三十多个县市,连一省的半数都不到,而且被粤语、赣语、客家话、北方方言团团围住。湘语是在孤军奋战啊!我倒不是主张发展方言,反对普通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赞成讲普通话的。我自己平时就讲普通话,不讲湘语。湘语不利于交流。“长沙里手湘潭漂,湘乡嗯啊做牛叫”,湖南人之间都不能对话,如何走向世界?但我们是在讨论文化问题,是不是?我不过是想通过这个现象透视湖南人的文化性格罢了。

问:你的意思是说,古楚语能留下这“一丝血脉”,“搭帮”湖南人的“霸蛮精神”?

答:是。吴语能坚持下来,是因为还有东海作后盾。湘语却是守土不易啊!

问:那么你赞成霸蛮吗?

答:不能简单地说赞成还是不赞成。霸蛮作为一种文化精神,是应该肯定的;霸蛮去做什么事情,却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毛泽东一生霸蛮,有的做对了,而且幸亏他霸蛮(比如霸蛮要建立红军,要长征,要“追穷寇”),有的就做错了(比如霸蛮要搞大跃进,搞阶级斗争,搞文化大革命)。可见问题并不在于霸蛮不霸蛮,而在于霸蛮做什么,以及在做的过程中讲不讲科学、民主,讲不讲方法、策略。不讲科学的霸蛮是野蛮,不讲民主的霸蛮是霸道,不讲方法的霸蛮是愚蠢,不讲策略的霸蛮是鲁莽。这样的“霸蛮”就不可取。还有,如果要做的事情本身就是错误的,那么越霸蛮越糟糕。此其一。

问:其二呢?

答:其二就是霸蛮本身也有问题。霸蛮者多气盛。气盛者多半刚勇、劲直、强悍,有情义有担当,一身傲骨敲起来铮铮地响,这是好的。但“气太盛”,则“多不能虚衷受益”(湘人皮锡瑞语)。这也差不多是湖南人的通病——脾气犟,不虚心。你看那些霸蛮的湖南人,有几个肯虚心听取不同意见,痛痛快快接受批评的?甚至你越是反对,他越是霸蛮要搞。结果怎么样呢?犯错误了吧?

问:愿闻其三。

答:其三就是光霸蛮也不行。世界上的事情很多,有的要霸蛮,有的就霸不得蛮。做生意就不能霸蛮。湖南人做生意是不太行的。德国人里希霍芬在十九世纪末就说过:“中国军队的主要兵源来自湖南。相反,在银行业、商业界则看不到湖南人。”民谚也有云:“广东人革命,福建人出钱,湖南人打仗,浙江人做官。”究其所以,恐怕就因为湖南人蛮勇有余而灵活不足,这就常常会碰钉子。因此,以“霸蛮”为文化精神的湖南人有时也会对别人说:“莫霸蛮罗!”所谓“莫要霸蛮”,往往也就是要“灵泛”一点的意思。

问:灵泛和霸蛮不矛盾吗?

答:也矛盾也不矛盾。一个人总有两条腿,一条腿走不了路。每一种文化精神其实都是要有“互补结构”的。比如西方文化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就是一对“互补结构”,中国文化的“忧患意识”和“乐感意识”也是。霸蛮的互补结构就是灵泛。实际上湖南人当中,既不乏霸蛮的人,也不乏灵泛的人。湖南人对霸蛮和灵泛,也从来就是既肯定又批评。有时候他们赞美霸蛮,有时候又欣赏灵泛。这也不奇怪。事物都有两重性,就像一枚硬币总有正反两面。霸蛮的反面是霸道、野蛮,灵泛的反面则是狡诈、油滑。所以,一个人太霸蛮固然不好,太灵泛就更不好。但如果一定要湖南人在霸蛮和灵泛之间作选择,我看他们多半是宁要霸蛮不要灵泛。毕竟,霸蛮才是湖南人的精神么!湖南人在中国历史上作出那么多贡献,主要靠的霸蛮而不是灵泛。当然,最好是把霸蛮和灵泛结合起来,骨子里霸蛮,行动时灵泛,或者精神上霸蛮,方法上灵泛,也就是“霸蛮为体,灵泛为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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