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北、湖南的出土文物上,常常可以见到飞鸟造型。这种飞鸟在现实中并无对应品种,被称为凤。凤曾是楚国先民的图腾崇拜。今人重拾这种崇拜,当然是笑话。但是如果有人说,通过它,我们不仅能了解楚文化的过去,而且可以认识今天楚地文化风貌,却一点也不是笑话。
作为图腾,凤早已在先民的生活中消退。然而,作为一种原型,它很难从“集体记忆”中抹去。因此,后来的人们完全可以在毫不自觉的状态下,一再重现这种记忆。比如这个地区的农民,也许一点也不知道先人有过这种崇拜,但在盖新房时,却不忘在屋脊的中间或两端,用砖石和瓦片制成一个或几个凤鸟造型。他们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感觉这样好,看着顺心。又比如,一般人可能完全不知道“九头鸟”的出处和词源意义(即便是专家也有争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九头鸟”来形容湖北人。我们还不得不承认这种形容的恰当性。西方有人把这叫作集体记忆,集体记忆常常是无意识的。
可以说,识读一个文化群落的神话和远古图腾,是走进这个群落精神世界的捷径,因而也是区别不同文化类型的一个简便办法。
有必要提醒读者的是,不要把楚人的凤与今天看到的观赏鸡似的“凤凰”相混。前者的磅礴大气可以通过出土文物领略,也可以通过《逍遥游》想象,里边讲的冲天大鹏就是凤,“凤”与“鹏”在古代同源。
张正明
一
人们通常认为,龙是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象征。这是有根据的,因为秦汉以后确实如此。龙,形象奇特,状貌威严,体态矫健,很能传民族和文化之神。但作为中华民族整体和文化总体的象征,龙只占半席之地,还有半席之地是属于凤的。中国有一个地方在先秦时代曾经把凤当作民族和文化的象征,这就是荆楚。凤,形象灵巧,状貌秀美,体态轻盈,也很能传民族和文化之神。
人们通常认为,儒家是中华学术的主流。从伦理方面看,这是对的;从哲理方面看,这就片面了。作为学术的主流,儒家只是溶溶二川的一川,还有一川是道家。这正像说民族和文化的摇篮,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都是摇篮,只见其一,不见其二是片面的。中国有一个地方曾经是滋生道家思想的温床,而且对道家情有独钟,它就是荆楚。儒家的奠基人是鲁国的孔子,道家的奠基人是楚国的老子。
孔子按北方的习惯,称赞老子像龙;老子按南方的习惯,称赞孔子像凤。
近代的一位楚人闻一多说:“龙凤是天生的一对,孔老也是天生的一对。”
二
楚俗尊凤。这是图腾崇拜的遗迹。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都以亲缘关系为基础,相互联结,相互贯通,乃至图腾成为祖先的化身。在楚人的心目中,凤与祝融的关系正如此。待到五行学说形成之后,凤和祝融就都被编排到太阳即炎帝所在的南方去了。如《白虎通·五行篇》所记:“夏之言,大也,位在南方……其帝炎帝。炎帝者,太阳也。其神祝融,祝融者,属续。其精为鸟,离为鸾。”在楚人的信史时代,先民的图腾只留下了朦胧的印象,但仍有图腾的象征作用和神秘意味。楚人尊崇凤,也就是尊重自己的祖先;楚人钟爱凤,也就是钟爱自己这个民族。
节选自《荆楚史话》,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标题为编者所加。张正明,1928年生,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著有《楚文化史》、《楚文化志》、《楚史》等。
《山海经》的作者主要是楚巫,一提到凤就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激动心情,用了不少赞誉之辞,以为凤的出现是莫大的祥瑞。如《山海经·海内经》说:“有鸾鸟自歌,凤鸟自舞……见则天下和。”“鸾”和“凤”,“歌”和“舞”,都是互文。“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实即“鸾凤自歌自舞”。再如《山海经·西山经》说:“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又如《山海经·南山经》说:“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凤的原型应是一种或者几种凡鸟,雉或称翟是主要的一种。《尹文子·大道篇》记着一则故事,说一个楚人错把山雉当作凤,高价买了来,要献给楚王。不幸,山雉死于途中,然而,楚王仍给此人以厚赏。这个故事不发生在别国而发生在楚国,决非偶然。从凤的原型来说,那位楚人没有错认,楚王也没有错赏。山雉和凤的其他原型,当然不会有楚凤那么美,那么大,那么神。楚人把凤设想成我们现在从楚国文物上所看到的那些模样,无非是因为他们相信凤同他们这个民族有一种神秘的亲缘关系,所以把自己认为美好的特性和特征都给了凤。在楚国的文物中,凤的雕像和图像多得数不胜数,远非周代其他各国的文物可比。这些凤的雕像和图像,虽有多种多样的体型和姿态,但都显得雍容华贵,伟岸英武。楚人以为只有在凤的引导下,人的灵魂才得以飞登九天,周游八极。由此,屈原在《离骚》中写道:“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楚人好以凤喻己或者以凤喻人,这在先秦各族中是独一无二的。按照一个夸张的传说,楚庄王即位后三年不理政事,还下令要处死进谏者。一位大夫求见,说是要请楚庄王猜一个谜语。楚庄王左手搂着郑姬,右手抱着越女,坐在钟鼓之间,接见这位大夫。这位大夫问道:“有鸟在于阜,三年不蜚不鸣,是何鸟也?”楚庄王答道:“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在这个为后人所乐道的故事里,寓谏于谜的大夫以鸟喻楚庄王,楚庄王则以鸟喻己。这鸟,飞能冲天,鸣能惊人,非凤莫属。《九章·怀沙》有句曰:“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显然,这是屈原以凤喻己。类似的例子,在文献中还有不少。
属续:古乐名。祝融之乐为属续。
离:鸟名。
鸾:为文彩斑斓之凤。
春秋时代,楚是夷的代表,晋是夏的代表。还可以说,楚是南方的代表,晋是北方的代表。晋人与楚人不同,他们喜欢以龙喻人或者以蛇喻人。如《史记·晋世家》记晋文公即位后赏功臣,应受重赏者五人,但漏掉了介之推。“介之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之推也。……’”郑人与晋人相似,也喜欢以蛇喻人。如《史记·郑世家》记郑厉公为权臣祭仲所迫,出居边邑。后来郑都发生一件怪事,“内蛇与外蛇斗于郑南门中,内蛇死”。这是一个先兆,不久郑厉公便杀死郑子而复位了。
殷人也尊凤,但不如楚人尊凤之甚。胡厚宣指出,殷墟卜辞表明殷人以为凤是天帝的使者。卜辞“于帝史凤一犬”,即用狗去祭号为“帝史(使)”的凤。卜辞“尞帝史凤一牛”,即用一头牛去祭凤。后世也有类似的观念,如《太平御览》第9卷引《龙鱼河图》曰:“风者,天之使也。”上古“风”、“凤”二字相同,被尊为天使的风就是凤。上古的风神飞廉是凤的别种,称述“飞廉”最早的文献是《楚辞》。屈原作《离骚》,在幻想中巡天,夜以继日,有句曰:“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望舒是为月亮驾车的神,飞廉则是风神。可见,楚人也以为凤是天使。
日中的跋乌也是凤的别种。它是日神的化身,一如鸾鸟是雷神兼火神的化身,飞廉是风神的化身。日和火都是红色的,由此凤也染上了红色。崇凤的楚人以红色为贵,就是出于这个缘故。汉代以后,凤有了“朱凤”、“赤凤”、“火凤”之类代称。唐人杜甫所作诗《朱凤行》有句云:“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唐人李端所作诗《江上赛神》有句云:“苍龙随赤凤,帝子上天时。”唐人元稹所作诗《筝》有句曰:“火凤有凰求不得,春莺无伴啭空长。”古代正宗的凤就是这样,虽有五彩文,但以火红为主色。
西方的phoenix,源于希腊语,也是一种神鸟。西方把中国的凤译为phoe-nix,相应地,中国把西方的phoenix译为凤。其实,彼此的神性是很不一样的。相传phoenix像鹰,但有火红色和金黄色的羽毛,每到500岁(也有说是1461岁或7006岁的)就**,而能从灰烬中再生。在phoenix身上,寄托着人们对永生的追求。至于天下是否安宁,则与phoenix无关。中国的凤多数不像鹰,没有以**求再生的神性,却能使天下安宁。在凤身上,寄托着人们对太平世界的向往。
笯(nu):鸟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