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道两旁的绿树飞快后退,我忧心忡忡。不要怪我,十岁后我妈和我没好好共处过两天以上。幸好,也有很多年没起剧烈争执了。读书时的寒暑假,工作后的春节,我俩同样克制,见面时间太少,不要留坏印象给对方。王亮把我揽入怀里,伸手拭去我颊上的泪。他指头有茧,粗糙而说不出的温暖,“好了好了。”
我啜泣。
不,最后那次争吵,像刻在灵魂中,遇到特殊场景,立马飘出来笼罩我整个人。“滚!”怒吼,落在脸上的耳光,看热闹的人,黑暗中的奔跑,喘不过气,心跳猛得让眼前由红而黑,由黑而灰。
我从没能忘记,她也是。
下车时王亮捧起我的脸,“好了,记得要忘记。”
他说得如此认真,几乎不像他了,我像被点中的石像,有什么在粉碎,“嗯。”
我们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她。
人潮流动,霓虹初上,她坐在KFC大门对面的石椅上,头一冲一冲地打瞌睡,手还紧紧拽着只牛仔布的包。那是我大一时在地摊买的,当时价人民币十八元。包的一角破过,我用块粉红色绒布打了补丁,为了美观,在其他地方零落地打了些假补丁。这包,直到我工作后,才被丢在家里。她很少出远门,竟然拿来当行李包。
在车上,我担心会和她错过,一路提着颗心。等见到了,我松口气,不知道要不要马上叫醒她。路远钱少,回家见见同学亲戚,没多少时间好好看她,这会看着竟有些陌生了。她新染过头发,原先的花白不见了,如今黑得发僵。更瘦了,青筋一条条地爬在手的表面。
我抬头看看王亮,他表情还是那么平静。
我过去,挨着她坐下来,轻轻叫唤,“妈。”
她醒了,突然睁大眼,紧张地看着我,然后放松下来,“小蔷。”
晚上为睡觉的事,我又直了嗓门,“妈,就这么安排,你别说了行不行?”
不知为什么,她不在眼前,我可以和王亮胡闹,和男人调情,活像街井小市民。可她在,我突然记起许多女孩子应有的规矩来,其中有一条,婚前不要随便和人发生关系。把她带去王亮的租屋时,我硬着头皮撒谎,说宿舍太小,向男朋友借房间住几天。到处是我的痕迹,两份洗漱用品,挂在阳台上的内衣,沙发角边的睡裙。我东藏西掩,估计以她的利眼,早看出不对的地方。
她没吭声,嘴里直念叨,“小蔷这样不好,还是跟你住宿舍,不要麻烦别人。”
我恼羞成怒,大声说,“妈,你也不说一声就来,住我那不是一样要麻烦别人!我只有张叠床上铺,难道叫你跟我挤在一起睡?”
她的火上来了,以至于一扫脸上的疲累,“这孩子!你不声不响在外头,我能放心?!不是担心你,干吗几千公里的路跑了来?”她哼,“不知好歹。”
我气得手啊脚啊都抖了,老样子,永远说不过她。我已经成人,何劳挂心。
王亮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阿姨,吃火龙果。没到荔枝全盛季节,三月红可能有点酸,你尝尝。”我妈站起来想接过水果盆,“谢谢啊小王。”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口,水果盆一侧,荔枝一颗颗掉下来。我连忙去捡,王亮也是。
早说我非常好,没事,别担心。
看吧。
我默默叹口气,这日子没法过了。
幸好她累了,坐那么久硬座,洗完澡一挨着枕头,立马睡得呼呼的。
“喛,我妈平时不打呼的,今天实在累了。”我推着王亮,免得他以为我家全出粗人,“我妈可讲究了,立如松睡如钟。”
他揉揉我的发,“吓着她了吧?”
我摸着他胸口的大蜘蛛,“只有小阿飞才会纹身,你啊。她怎么也没想到我和小阿飞在一起。”他轻笑,“你可以告诉她,我是XX大学毕业的,追求艺术才踏上这条路。”“吹牛~”话一出口我觉得不对,很有可能他真在那家牛叉学校读过书。他的表情让我不敢追问,我转移话题,“现在说女孩富养,可我小时候,做错一点点就可能挨门杠子。记得有次考了九十八,她叫我在搓衣板上跪了半宵,直到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了才让起来。读书时我小名叫熊猫,有次考得不理想,被她拧青眼皮,足足半月才退。如果不是我属小强,早送她手里了。”熊猫?他笑得捧着肚子打滚,“很形象。”我气得抓起手头东西砸他,他躲来避去,“好了好了,是很可爱。别闹,喂喂,小心吵醒你妈。”
我侧耳听房里动静,好像鼾声真的没了,赶紧收声作肃静状。果然母亲在房里叫,“小蔷,早点睡,明天你不是还要上班?”我应了声,脸皱成一团,“这老太太…明天我得陪她去逛逛。”王亮把我的脸抚平,“你上班吧,我带她去,保证让你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