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一面同江玉郎说着话,一面抬手唤来店伙添茶。眼神无意动转之际,突地兀自定于一点,眉梢眼角攀上茫然,后是惊喜。
江玉郎回眸一瞥,人头攒动声波鼎沸之中,偏偏教他一眼望到那眉眼熟稔的一个女子,浅紫苏缎暗云纹蹙金锦裙,腰系玫红色软丝玉绦,金步摇,双环珰,正是铁心兰。
他发愣之际,小鱼儿已叫出一声“铁心兰”。
少妇骤然回首,愕然中含带惊喜。含笑对身畔同行之人叮嘱两句,拾裙亭亭而来。
江玉郎察言观色,心中一叹,想来又是一番对自己来说无聊不过的寒暄,直接招手唤来店伙,低声吩咐道:“要一个雅间。”
店伙自然不敢怠慢百宴楼幕后的两位年少老板,便引了三人进了装潢最为精致华贵的雅间。江玉郎本要对铁心兰示意,却见小鱼儿先他一步,对铁心兰笑着道了一句“进来说”,便难得颇有风度地略一侧身,让铁心兰先行经过。江玉郎不知怎地心里一动,没来由几分恼然,转瞬又将其压下,任小鱼儿拉着他同进了房。
铁心兰风尘仆仆地落座于二人对面。抿唇,颔首,浅笑,烛火光晕柔柔栖于少妇秀云青丝绾成的端庄发髻,顺着肆流黑发翩然滑落,缓步滴落在不知是谁的眸底。
美轮美奂。
江玉郎闲暇倚在椅上,目光挑起一抹烹茶试火一般的悠闲淡然,瞬即垂眸,唇角含着凌冽而疏离的笑意。纤细白皙的手指交叉搭起,敛起满身锋利,目光毫无瑕疵,微带猖狂戏谑地平视那张娇美明艳的脸庞。
手下败将,不足上疆场。
小鱼儿那边厢早不禁开口:“……好久不见。”
铁心兰嫣然一笑,风姿明艳地微一低头:“小鱼儿,江公子,好久不见。”
江玉郎目光流转,不消片刻已将她细细打量一番,最终落在她满头青丝。
铁心兰还是嫁人了。她毕竟做不到为年少纷乱迷茫的绮丽情愫守贞,也完全无此必要。
江玉郎轻勾嘴角,瞬也不瞬地瞥了一眼那宣布了她出阁身份的结椎发髻。铁心兰成亲后添了属于妇人的成熟敏感,忙笑道:“可是我头发有什么问题?”
小鱼儿在下面暗中给了江玉郎一肘。后者绽开一个过于灿烂的笑:“没什么,铁姑娘气质出众,竟教我一时瞧得有些入神。恕我冒昧,不知铁姑娘夫家是?”
铁心兰轻咬了唇,半张白皙的脸笼上一层薄红,笑道:“外人从商,身份低微,想必公子没有听说过他。两位还唤我铁心兰即好。”
江玉郎心下了然,铁心兰再是懵懂莽撞,此时也该懂了这江湖的一江浑水,找了个商人普普通通地出嫁,倒也乐得安宁。他一念至此,微微笑道:“铁姑娘兰心蕙质,想必夫婿也是位良人。”
小鱼儿从不是愿意听他们委蛇客套之人,当即单刀直入,道:“铁心兰,你当日说要去寻父,可找到了?这一次回来江南,有什么事情要做么?”
铁心兰莞尔道:“自然找到了。我当年随爹爹出海,后来也耽在了那里。这番回来是随同前来运货的外子,准备在江南住上几个月,不想却遇到了你们,当真是天意。听闻你和花……江宫主身世缠纠之事,实在令人可悲可叹,幸而如今结局皆大欢喜。我先前年少懵懂,多有莽撞举动,如今想来……”
她垂首抿嘴一笑,眼波清透,双颊微赧,亦发雨后牡丹般娇艳。
什么天意,约是天谴罢。江玉郎暗中一个白眼,当年看见这女人弱柳扶风就不喜欢,现在是愈看愈不喜欢。
平素察人心思的小鱼儿此刻也不再贴心起来,眉目之间俱都荡漾着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欢喜之意,笑道:“都是以前的事,还谈他做什么?既然来了,我就做东,你瞧瞧有什么想吃的,尽管点就是。”
铁心兰咯咯娇笑道:“那我不客气了。这如今日日奔波,我的饭量可不小。江少侠,还请多多见谅。”
小鱼儿笑嘻嘻道:“这百宴楼都是我开的,你且放开了点罢。”
铁心兰微微一怔,道:“这里竟是你开的呀?”
小鱼儿笑道:“不相信?——我和江玉郎合作经营的。”
铁心兰俏生生一笑:“你的头脑终究派上了大用场,我恭喜你。”
这边厢笑语晏晏,话语不断,那边厢江玉郎一个人已喝了半壶茶下去。
茶叶,是安庆茶坊特贡的上好大红袍。茶具,是汝窑烧制的青龙团花纹路青花瓷,莹若清玉,圆润细腻。
江玉郎薄唇轻抿茶水,热茶香津甘美,他的心情却恶劣极了。
瞧这两人言语亲昵,倒是不像分别已久的样子。江小鱼啊江小鱼,你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待女子畏之如虎,还不是碰到初恋情人就成了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