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翻检一回,便指了那只纨扇与那件璎珞为上。雪雁忙道:“这扇子是我绣的,已经给了云姑娘了。老太太若喜欢,只管说个样子,好在夏天还早,赶天热前一定绣了来。”贾母用心看了雪雁两眼,笑道:“我就说林丫头不错,嘴里手上都来的,调教出来的丫头也比别的巧。既这样,你就替我绣两把扇儿来,圆的方的各一款,图样么,问你鸳鸯姐姐就是了,他最知道我的心思。”鸳鸯答应了,又道:“这件璎珞八宝绣屏是跟宝姑娘的丫头莺儿做的,老太太若喜欢,就留下。大家早说过了,谁的玩意儿若能被老太太看上,那是天大的面子,只管留下,就是赏脸了。”贾母听了更加高兴,笑道:“既这样,我再多看几样儿。”又将那扇子与那璎珞反复比着,看的出了神,半晌方道,“若是将这璎珞配着双面绣的画屏,摆在那张胭脂冻的条石案上,倒是又新巧又展样儿的。”雪雁道:“既这样,我就同莺儿姐姐商量着依样儿做起来,我绣画屏,请莺儿姐姐打络子,如何?只请老太太给个尺寸。”贾母喜的道:“这孩子心眼活,会说话,又不抢功,倒知道扬长补短,真是个伶俐孩子。”又叫鸳鸯拿钱打赏。雪雁忙磕了头。邢夫人趁机说道:“这些丫头们果然有眼色,识大体。依我说府里的丫头原是老太太眼皮底下长大,手把手儿调教出来的,自然个个都是好的,怎么前儿倒一下子撵了那么多。”王夫人只做没听见,一声不吭。李纨也不便说话。尤氏却捡起那件未完工的百寿图道:“依我看这个最好,怎么倒不入老祖宗的眼?”鸳鸯笑道:“谢大奶奶夸奖。这个是我绣的,原本就是为着给老太太上寿的,还没到正日子,所以没完。今儿露了眼,到日子就不稀罕了。”正说着,凤姐儿也来了,琥珀倒了茶来,贾母便叫凤姐也挑挑,凤姐道:“我没才干,论笔才没笔才,论手才没手才,文不能诗,武不能绣,那里看的出个好坏来?自然是老祖宗的眼光最好。”又挑出那只缠臂道,“这是我们巧姐儿的东西,怎么平儿那蹄子也拿了来献宝?若是入了老祖宗的眼,就没了,巧姐赶明儿可戴什么呢?这可得赶紧藏了去。”说着果然收了起来。尤氏笑道:“可见你小气,一件缠臂罢了,除了巧姐儿,谁要他做什么?老祖宗还没看上眼呢。”凤姐忙问道:“果真么?早知道我就该装大方,先就说把这个送给老祖宗,老祖宗自然是不要的,少不得还要夸我孝顺。这么着,我贤名儿也赚了,东西又可留下,岂不两便?”笑的贾母捶他道:“你这猴儿,又来耍宝。若论孝顺,你也就很孝顺,偏说这些话来怄我,既这样,就该把你屋子里所有的宝贝尽数摆了来,凭我挑,你看我要不要?”凤姐笑道:“我屋里碎瓷烂瓦多着呢,老祖宗若要,只管搬来,只怕没地方搁,还得把珍珠瓶子翡翠缸挪出来腾地儿,到时候便宜的还是我们。”又问贾母觉的那件好,因听李纨说百寿图竟未入选,拍手笑道:“所以说你愚,这有什么解不来的?自然是因为老祖宗知道这原本是鸳鸯姐姐绣给他老人家的,好不好,总之都跑不了,所以才不肯白夸奖,占了份子,倒不如留下空儿来夸奖别的两件,岂不白落下两件东西?”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也道:“说你小气,真就小气的臊都没了,只当老太太和你一般心思。”贾母笑道:“他倒没冤我,果真我就是这样想的,偏又被说破了。”众人更是哄堂大笑。贾母又向雪雁道:“四丫头的园子图已经画得了,真个是大方秀丽,我倒有些舍不的送给刘姥姥了。有心想让四丫头再画一幅,怕他又要两年的工夫。如今我倒要问问你,能照着那样儿绣一幅极宽敞的画屏不能?也不用双面绣,只要单面平整就好。”尤氏、李纨都道:“这主意倒好。只是四丫头画都要画足两年,若是绣,岂不更加麻烦?”雪雁道:“那倒不是。画的慢,是因为要布局设色,先在肚子里打了好久的稿子,才敢落笔,听说四姑娘中间又改过几次,废过几稿,所以画的慢。如今我照样儿绣去,并不须重新布局定稿,只要一笔不错的照描就是,倒并不难。只是怎么也要一年的工夫。”贾母笑道:“你虽说的容易,我却知道并没那么简单,画画与绣花虽然道理是一样,手法毕竟不同,山水、楼阁、人物、树木、花鸟,画里一笔带过,绣品却要千针万线,浓淡、动静、起伏、详略,都要考虑周到,最是费神。也罢,等我亲自跟林丫头说,从此不叫他使唤你,你只管一心一意的绣去。”又向凤姐道,“你有空去看看你林妹妹,倘或他的丫头不够使,再挑一个给他也使的。”凤姐忙答应了,又道:“依我说,就叫外边画工依着四姑娘那画儿拓一张出来,雪雁丫头只管按着拓样儿下针就好,岂不省些斟酌工夫?我再挑个小丫头专门帮雪雁劈线穿针,或者又可提前十天半月的,老太太也早一点喜欢。”贾母笑道:“既这样,就更好了。”又说一会儿话,凤姐因见尤氏暗中向他使眼色,便借故辞出。尤氏故意又坐着说了几句话,才辞了贾母,径往凤姐处来。方转过琉璃嵌翠双龙戏珠影壁,便见院里南墙边两抱粗的一棵百年老槐树下,一只半人来高的碧玉荷叶缸半埋在土里,水里种着些荇草萍花,养着一对闪烁辉煌的金鲤鱼,来回穿游,足有四五尺长。凤姐正坐在树下凉凳上剔牙,见他来,笑道:“你就是屁股沉,我一回来就先催着丫头备茶,这会儿茶都凉了,你才进来。牙长的一截子路,倒走了大半年。”秋桐正在厢房里同丫头挑鞋样子,听见尤氏进来,忙丢了样子出来扭扭捏捏的问了个好。尤氏正眼儿也不瞧他,径走到树下碧玉缸边探头儿看看,又将手敲敲缸沿,铮然有声,不禁笑道:“什么鱼这么金贵,特特的替他埋一只缸在这里?那池子里游的不是鱼?”凤姐道:“你不知道这里的缘故,这就是前儿林妹妹生日,北静王府特特遣人送来的那对金鲤,说是主门户平安,吉庆有余的。连这只碧玉琉璃缸也是一并送来,专为供养这两只风水鱼的,说是冬暖夏凉,不易得病。”尤氏念佛道:“阿弥陀佛,这倒是件劳心的事,鱼是活物儿,又不耐冷又不耐热,又怕饱又怕饥,倘若一个不提防给养死了,那时怎么好,岂不是弄巧成拙?”凤姐道:“谁说不是?我正为这个操心呢。拨了专人侍候这两条鱼,竟比侍候两个大活人还烦心。”尤氏又撒目一周,笑道:“人说‘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如今你这里有了这鱼缸,也就差不离齐全了,只差一棵石榴树,怨不的不结籽(子)儿。”凤姐笑骂道:“好乖巧嘴儿,敢打趣起你娘来了。老娘不结子(籽),谁养的我儿这样大了。”两个嘲戏一回,同进屋来。平儿端上茶来,尤氏接了,方向凤姐儿慢慢的说道:“你前回说的娘娘赐画的事,你哥哥也就着人四处打听着,说贾雨村犯的是贪污案,查出亏空约有千万之数,因此调京候审,还未定罪。若肯退回全部赃款,量不至重罚。又因前日皇上出宫围猎,四王共同监国,这件事便淹蹇住了,倒给了那贾雨村腾挪机会,这些日子里,只在各相府侯门间蹿个不了,四处求人告贷,帮忙疏通。你哥哥也帮着留心打点,不为别的,怕他一时急了,乱咬乱说,牵连无辜也是有的。倒也不必太担心,他不过是我们常来常往的一个客,并无深交,将来他的事出来,无论发放贬职,都不与我们相干,不过从此小心些,远着来往,也就是了。”凤姐道:“正是这话呢,就只怕两位老爷这一向同他走的近,一时半会脱离不开。”又命平儿将前日北静王府送的纱取两匹出来,递与尤氏道,“这也是北静王妃送林妹妹的,都是进上的好料子,他不要,收着也是白收着,你拿了家去给蓉哥媳妇做两件衣裳穿吧。”尤氏将手一捻,只觉轻薄软透,温存细腻,不禁笑道:“这是什么纱?看着黑漆漆的不起眼,摸上去竟像是小孩儿手一样,又纤巧又柔软,像是带着体温的,从前没见过谁穿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