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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页(第1页)

岫烟叹道:“二姐姐在时,那起人已是挑三唆四,连二姐姐也没奈何;如今我又不是正经主子,他们自然更有得说了。琏二嫂子每日忙得很,又怎好为这些小事去聒噪他?何况毕竟又不是个什么事儿。”宝玉看他垂首蹙眉,娇声软语,若有黛玉之态,头上梳着堕马髻,斜插着一只蝶恋花镂空金镶玉步摇钗,花作西番莲形状,两边蝶翅分飞,下以银丝编成坠饰,形似弱柳扶风,行则花枝低摇,身上穿着丁香色暗花夹纱袄,葱绿妆花镶边压金线比甲,叠幅细褶月华裙,垂着豆绿镶金线的绣花绦子,不觉素淡,但觉清雅,更兼态度温柔,楚楚可怜,[7]早已情不自禁,大声道:“再不然,我替你教训他们去。”岫烟忙阻道:“那更没有这个理了。何苦惹人闲话,反说我轻狂。论理我本不该同你说这些,你也千万别同第三个人说起。”因见宝玉一直盯着那只钗看,[8]遂道:“你可是觉得这簪子眼熟?原是二姐姐出门子前送给我做念心儿的。”宝玉笑道:“这就难怪了。”[9]正要再说,忽听半空里叫道:“宝二爷来了,紫鹃倒茶。”唬得猛一抬头,却是潇湘馆已在眼前,那鹦鹉的笼子不知为何悬在门首,却还在连声呼唤紫鹃打帘子呢。[10]不禁笑道:“这鸟儿竟然识人。”岫烟也笑道:“自然是因为你来得频,所以连鹦哥也认得了。”紫鹃正在院里扳着指头数那刚破土的新笋,几个婆子丫头帮着给竹叶儿淋水,[1]听见声音回头,都笑起来:“只当鸟儿扯谎,原来真是二爷来了。”宝玉听见这话,忽又发了呆病,心想:紫鹃既这样说,想必是那鹦哥一天几次常呼“二爷来了”,倒不知他每次唤起时,林妹妹心中作何想头?待发觉焦耳扯谎,心中想必失望;自己若一日不来,鹦哥却几次唤起,妹妹岂不凭添愁烦?自己从此倒应来得更勤些才是,不然岂不叫鹦哥枉呼,妹妹错等?又想到母亲近日忙着命人挂帐搬箱的布置房子,只怕出月就要自己搬出去了,[2]那时自己再像如今这样一日几次的往潇湘馆来只怕不能了。况且进园子要叫门,走晚了要等门,来得频了则又惟恐惹人闲话,却又如何是好?[3]因此站在门前,听着紫鹃同岫烟说话,却既不知应声,亦不知进门,竟望着鹦鹉笼发起呆来。[4]不提宝玉这些胡思乱想,只说宝钗和探春两个离了暖香坞,[5]在稻香村前同众人分了道,便一前一后,脚跟脚[6]走到花篱下,看看左右无人,探春方悄悄儿的笑道:“刚才宝姐姐提醒极是,我太多嘴了。”宝钗道:“刚才满满一屋子人,听见了白担心,有什么好处?况且还有些丫头在跟前,或是一半个多嘴多舌的当件了不得的大事,添油加醋传了出去,更是麻烦。”[7]探春点头道:“姐姐说得是。只是姐姐想我这话有道理没?”宝钗道:“大有道理。我正要同妹妹说这番话,倒是在老爷那里提点着才是。妹妹方才说‘假画’,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探春道:“我只想着‘假画’或许是‘假话’的意思,因此想着娘娘画里有话。难道又关着什么人么?”宝钗道:“那个从前很肯往府里走动、来了又次次要找宝玉说话的贾雨村,大名不就是贾化么?最是个多事之人。”。[8]探春一听,不禁看了宝钗亦眼,宝钗脸上一红,[9]道:“我也是白替你们操心。你忘了,从前我哥哥为香菱在应天府打官司,还是那人理的案呢,因此也算有旧;[10]再者前次平儿往我们那里借棒伤药去,说是为了几把扇子差点伤了一个叫作什么石呆子的人的性命,那经手的官儿,也是他。我因此记住了。”一语提醒了探春,“哎哟”一声叫道:“这可是大祸了。他的官儿,还是舅舅一力保举的,这些年来一路高升,已经做到大司马,那可是个通天的官儿,协理军机朝政的。他若有事,必是大事,只怕连舅舅也有挂碍。依我说,该先同太太说了,再与老爷商量去。还得老爷同那边府里的爷们商量着拿个妥当主意才是。”宝钗道:“慌什么?这些事本不该我们女孩儿家过问,所以依我的主意,该先找了凤丫头来,告诉他知道。况且那扇子的事,琏二哥身受其害,他最知道原委,且与那府里管事的商议,也得要他出面才是。”于是两人一同往秋爽斋来,又命个小丫鬟去请凤姐。[1]一时凤姐来到,探春请他坐了,便将这“假画”的事慢慢说明。熙凤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寻思半晌,[2]方道:“这事且不要声张。我且想个方儿,怎么能让老太太进宫一趟,看看见面时娘娘是个什么情形,再作道理。如今倒宁可装作无事,免得惊动四方,生出许多闲话来反不好。”宝钗、探春都道:“这说得极是。我们也是这个主意,所以才要请你来。”正说着,忽然薛姨妈的丫头同喜慌慌张张的来找宝钗,拍手道:“原来姑娘在这里,叫我好找。奶奶请姑娘快回去,菱姑娘不好呢。”宝钗、探春听了,都唬一大跳。宝钗起身便走,探春道:“我同你一起去,也送一送他。”[3]待书也要跟着。恰好平儿安置了鱼缸进来找凤姐,[4]听见这话,不禁流下泪来,便也欲去一见。凤姐叹息道:“既这样,你就去吧,也代我尽一尽心。我这里抽不开身,就不去送他了。”一时众人相跟着出了园子,那香菱已经易箦停床,[5]薛姨妈和薛蟠且在旁边守着哭。香菱昏聩一回,忽然睁开眼来,似要粥要水,薛蟠忙凑前问:“你要什么?”香菱定定将他看了两眼,问:“你是谁?”[6]却是口齿清晰,倒像比前清醒些似的。薛姨妈心中犯疑,明知他是回光返照,却也难受,因哭道:“好孩子,是我没能为你做主,误了你了。你如今有什么话,只管说罢。”又指着薛蟠的额恨道:“孽障,既不知珍惜,当初何苦弄了来,白白误人性命。”薛蟠到这时也悔将上来,[7]只是哭,不说话,任由薛姨妈责骂。香菱在枕上摇头道:“太太也别替我难过,这都是我前生的罪业,不得不如此。我如今债已满了,总算要回去了。只可怜我娘想我,哭得好不伤心。太太念在我多年小心伏侍的分上,他日或是做生意经过,或是打发个人去一趟,往大如州我外祖父家里找着我母亲,同他老人家说一声,女儿不孝,不能见了,请他老人家别再惦记我罢。”又说外祖父的姓名住处。[8]薛姨妈听了,又是不懂,[9]又是心痛,只道他发昏的人说胡话,因哭道:“好孩子,你歇一歇,养养神罢。这些话,等好了再说。”香菱笑道:“那里还有好的日子呢?我活在世上十八年,开心的日子统共没有几天,想起来竟是做梦一样。太太平日只要问我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我竟答不出,如今想来,一个人连根基都忘了,可不成了傻子?[10]偏偏的如今好容易都想起来了,[11]又要去了。”又向薛蟠道:“你已经赶了我出来的,我死后,牌位上不许写‘薛门某氏’字样,只写‘甄氏女英莲之位’。[12]就是体谅我了。也不必破土下葬的费事,只将我化了,骨灰送回南边。若能找到我娘,就交与我娘;若是找不见,或者荒郊,或者河里,便随处撒了也是一样的。”薛蟠听了,更加痛哭。说话间,宝钗、探春一行人已经来了,听见薛蟠在里头,不好就进来。于是宝钗独自进来,请出他哥哥去了,探春等才进来。只听香菱犹自剖心沥胆,自述身世道:“妾虽薄命,以此漂萍之身,复遭秋扇之捐,却并非涉歧桑濮之辈。我原姓甄名英莲,家住苏州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隔壁,父亲讳费,字士隐;母亲封氏,虽非大富大贵,亦是当地望族。只为我四岁那年元宵节被拐子拐走,多次转卖,流离失所,致忘记父母家乡,参商永隔,如今业满归身,却又幽明殊途,永无相见之日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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