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拱起左边眉毛:“说吧亚楠,心里有什么苦水全倒出来吧,憋着也不是回事儿,每次你带着一张苦瓜脸来找我,十之八九是碰到委屈事儿了。有人听总比自己胡思乱想好,是不是队里那帮男人又惹你生气了?”章桐之所以这么说也不是没原因,她比谁都了解王亚楠心中的苦闷,女人干警察这一行本来就不容易,更别提当刑警队队长了。身兼刑警队和重案大队一把手,所付出的努力和承受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她知道王亚楠在别人面前不会哭,但面对自己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王亚楠摇了摇头,苦闷地道:“没人欺负我,老姐,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现在所有相关证据都看似准确地指向了一个人,似乎就只等着我们开逮捕令了。可这个人却又偏偏最不可能作案,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玩笑?我现在真感觉自己没脸再走进队里办公室了,我竟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能力,你说,我以后还怎么领导那帮小年轻?”
章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亚楠,你从不主动和我谈案子,除非和我的职业范围有关。说吧,我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王亚楠身子向前倾去,将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你说,一个下肢因为车祸而瘫痪,走路只能靠坐轮椅的残疾人有可能会站起来杀人吗?包括抛尸等一系列举动?”
“那要看他具体的受伤情况了,从专业角度来讲,应该没有这个可能性。在下肢瘫痪的前提下,会让伤者行动非常不便,当然,如果让我看看那人的病例本,或者所拍的x光片,我能做出更切实际的结论。但是亚楠,推翻这个可能性的因素基本为零,除非这人有帮手,或者根本就没受伤,只是个骗局。”
王亚楠更没精神了:“我何尝没这么想过,都问过好几个医生了,那些检查报告都是真实的,车祸受伤。现在连你都这么说,看来真是没希望了。我昨天和老李去拜访了画协的两位画家,就是冲着桑皮纸那条线索去的。他们两人是目前天长市唯一还坚持使用桑皮纸作画的人。其中一个很快就排除了嫌疑,因为那是个老太太,将近七十岁了,无儿无女,现在在养老院住,因为右手的手指痛风发作,已经有很长段时间没作画了。”
章桐点点头:“没错,痛风患者最后会导致四肢畸形,很可能这辈子都再也没办法拿画笔了。对了,你在她家找到桑皮纸了吗?”
“最后一张早就在半年前用完了,老太太也不会开车,所以我和老李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告辞。”
“那第二家呢?”
“第二位画家是个男性,叫田军,四五十岁年纪,家庭条件很不错,在郊外燕子矶居住。”
“那可是高档别墅区,”章桐插了句嘴,“潘建上个月去那儿出过一次现场,听他说那边住的都是有钱人。”
“没错,我和老李光进大门就费了老大工夫,又是登记又是打电话,警官证根本不管用。”王亚楠忍不住抱怨,“下回再去的话,我直接拉警笛算了。”
章桐笑了:“最后你们还是进去了,也算成功。”
“那倒是。因为我们说是画协介绍来的,所以男主人田军也就没多说什么,但我总觉得他很不自然,尤其面对他老婆的时候。他老婆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快三年,听说是三年前车祸造成的,伤势很严重,恢复得也不好,所以那女人给人感觉就像一座冰雕,没有任何温度的冰雕,脸上也没有表情。说实话,我要是和这种人在一起,三分钟都待不下去。”说到这儿,王亚楠调皮地笑了笑,紧接着继续说,“当我们提到桑皮纸时,田军显得很惊讶。因为知道这种纸的人并不多,他对我们的来意有些怀疑。我们找借口来到他的画室参观,很快就发现墙上挂的两幅画,还有工作台上那幅还没完工的‘富春山居图’,都是用这种特殊的桑皮纸画的。而且他接待我们的书房门口书架上放着很多有关清史的书,从市井小说到正史一应俱全。我还开玩笑说田画家还是个博览群书的人啊,他笑笑不置可否,没正面回答我。可是小桐,你也知道我不能光凭这个就传唤他,这些都只是间接证据。不过我注意到两点,第一,田军和他老婆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说不清的矛盾,并且已经很深;第二,他家书房、客厅和画室都没有孩子的照片,我很奇怪,这个年龄事业有成的夫妇,家里一般都会在公共区域放上自己孩子的照片,至少来个朋友也可以介绍一番。”
章桐点点头:“说得对,后来呢?”
王亚楠说:“出来后,我和老李到燕子矶别墅区的物业公司了解情况,结果你知道吗?我们竟然得到了意外收获。那里的人说有好几次都看见田军开车带着一个年轻女孩进入别墅,只不过不是进自己的家门,而是另外一幢。换句话说,田军在外面有女人,或许是因为老婆瘫痪不能走路的缘故,所以他不怕被抓,为了图方便,干脆把小三放在离自己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他家在a区,情妇那边的房子就在c区。c区别墅是租来的,用的就是田军自己的名字,物业都有登记。奇怪的是,二十多天前,也就是我们发现郊外高尔夫球场女尸那段日子,田军竟然把租的别墅退了。至于那个年轻女孩也就不见了踪影。我和老李把段玲的照片拿给物业经理辨认,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而且田军的汽车恰恰是一辆买了五年的宾利。”
“亚楠,那不是很顺利吗?你发什么愁?”章桐不解地问,“你找到了最有可能犯案的犯罪嫌疑人,动机也有,我听不出你哪里错了啊?下一步跟进田军这条线索不就行了?”
“说实话,我起先也很激动,毕竟终于找到了有价值的线索。我们顺理成章地把田军传唤到局里,也安排死者的父亲、邻居和生前同学来辨认,都认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死者段玲的幕后男友,也和在段长青门口放钱的人长得非常相像。出乎意料的是,田军把这一切都承认了,却否认杀人抛尸,而且他的不在场证据也很可靠。两次案发时间段,第一次他在参加画展剪彩酒会,他是那里面的明星人物,四周有好几百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另一次他去外地讲课,还出示了来回车票。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你还记得你在尸检报告中提到这个案子里有个女人吗?因爱生恨杀人的那个女人。”
章桐点点头:“毁了死者的脸,不只是希望我们辨认不出死者的真实身份,也有冲动型报复的因素在里面,尤其是那些伤口的痕迹,依照我的判断,应该是个女人。”
“还有拐走第二个死者的监控录像,你也看了,也有可能是个女人。我和老李自然就想到了田军的老婆,因为根据对周围邻居和保安的走访调查,得知田军老婆安茹脾气非常暴躁,平时足不出户,和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络,家里已经前后换了好几个保姆。现在这个保姆才上班不到三天,当然,残疾人心情不好也可以理解。可放在这个案子中,安茹如果没有因为车祸致残的话,就完全符合我们所要追查的凶手的条件,小桐,有轮椅和病例报告,还有家里保姆的证词,我……我无话可说啊。”
看着自己好朋友满脸苦恼的样子,章桐陷入了沉思。
“老姐,你说我该怎么办,上面的压力就别说了,这手下好几十号人可都看着我呢,你说,折腾了这么久,又被一棍子打回原形,我心里能好受吗?”此时的王亚楠完全成了一个喋喋不休、乱倒苦水的小女人,“这个案子里半点直接证据都没有,我拿什么给别人交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个案子成为一个死案吗?明明有怀疑,我却动不了人家。要是我能像那些悬疑推理小说里所谓的‘神探’那样,一有怀疑就能潇洒地抓人归案,嫌疑人来个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那该多好,多省事啊!我也不用愁得成天唉声叹气。唉,证据啊证据!”
“你先别急,下一步打算怎么办?”章桐安慰道。
“我想再去走访李爱珠的生活圈,希望从她朋友和同事那边挖挖线索。别的我一时之间真想不出办法,田军虽然说和段玲有暧昧,但这个也不是抓他的理由,你说是不是?那间租来的别墅我们也看过了,目前没什么特殊发现。田军说两人闹了矛盾,段玲就去广州打工,他最后还送她去了火车站。”
“要不这样吧,亚楠,你把安茹的病例报告副本给我一份,我现在反正手头案子不忙,再仔细看看。别担心,我会尽力帮你,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会及时和你联络。”
王亚楠尴尬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网监大队的小郑虽然在天长市公安局网监大队工作了三年多,此刻却还是第一次来到负一楼法医办公区域。那长长的、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白晃晃的led走廊灯所发出的刺眼灯光让他感到有些头晕,经过的几扇没挂牌子的门都被锁着。小郑手拿着牛皮纸信封,嗅了嗅鼻子,总觉得鼻子前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刺鼻味道,淡淡的,闻上去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这是来苏水的味道。一想到法医解剖室也在这一层,他就更加不自在,愈发紧张地抬头四处找寻法医办公室所在的具体位置。
有扇门“咣当”被推开了,身穿工作服的潘建抱着文件夹快步走出来,和迎面而来的小郑碰了正着,小郑吓得差点跳起来。等潘建看清楚来人后,忍不住笑了:“嗨,稀客啊,不是说这辈子都不会上我们这边来吗?怎么,想通了?”
小郑懊恼地说:“你以为我愿意来啊,谁叫你们办公室的电话经常占线老打不通呢?去,一边待着去!我是办正事儿来的,你们头儿呢?”
“章法医?”潘建更得意了,“她在解剖室看送检样本,你自己找她去吧。”说着伸手指了指前面第三个门,调侃道,“不跟你开玩笑,里面很冷的,你穿这么点儿衣服,够不够啊?”
小郑想了想,硬着头皮转身朝潘建所指的方向走去。
看着小郑的背影消失在解剖室门里,潘建倒是有些糊涂,不由得咕哝起来:“这家伙,平时提尸体就头疼,连鬼片都不敢看,今天这是怎么了?”想想还是不追问的好,就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