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守业扶了扶戴在眼睛上的镜子,在一扇玻璃窗面前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头发有些乱,眼圈有些发暗,半新不旧的长衫,让他很难找到昔日中尉的身影。仅管这样,他看见眼前的解放军,心里仍然一紧一缩的,这就是昔日战场上的敌人啊。虽然,他还没有在阵地上和解放军交过手,但解放军毕竟是和国军对立的,国共第二次合作时,眼前的解放军叫八路军,虽说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但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即便入伍后,他也没有真正打过仗,先是在师部当了一段时间的文书,后来就去了军校学习,毕业后分到特工科时,日本人已经投降了,昔日的八路军,变成了眼前的解放军。内战爆发后,国共两党终于彻底决裂,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的敌对方了。
这次,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解放军的队伍,这的确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脸上的笑容是可亲的,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动听,也很耐听。一个妇女干部在给那些姑娘们上课时,许多的姑娘听了,都哭了。
这些姑娘大都是一些苦出身,阴差阳错地从事了这样的生计,笑在脸上,苦在心里。说到苦难、心酸处,姑娘们很容易动容。有人上台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一下子就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往事不堪回首,姑娘们的经历大同小异,别人讲的苦难,就是自己的不幸遭际,说者、听者一时间有了共鸣,纷纷抱了头,痛哭失声。这一哭,原本裹在她们身上的那层抵触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她们终于反省了,自己仍是个人,该有着女人应有的尊严,然而苟且的营生,让她们忘记了自己做人的尊严。以前的日子里哪里谈得上尊严呢,幸与不幸、痛与不痛,都要将笑挂在脸上,不仅卖笑,还要出卖身体,取悦着男人。那是她们的营生,也是奋斗的目标,平日里穿金戴银地把粉饰自己,就为讨得男人的一笑。
此时,她们在解放军和新政府工作人员的帮助、教育下,重新找到了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自信,她们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把自己的心酸一骨脑地倒出来,接着,又把身上的首饰摘下来,换上了普通妇女的衣服,她们的样子就又是良家妇女的形象了。
于守业看见小莲捧着换掉的大红旗袍时,眼角滚下两滴清泪。这段时间,于守业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了小莲的身上,别人上台发言控诉,小莲始终静静地听着,却不曾上台。别人抱头痛哭时,她仍一副淡定的样子。只在换下旗袍时,她落泪了。他还看见,小莲很仔细地把那些首饰取下来,包在手绢里。然后,她抬起头,望着很远的地方,眼神是空空荡荡的。
在这之前,于守业和小莲曾有机会单独接触过。这些姑娘们来到学校后,就吃住在学校里。一些无事可作的老师,就被政府工作人员动员着做些后勤工作,给姑娘们上几堂文化课,或者买菜,给后厨打打杂。
一次打饭的时候,小莲抬起了眼睛,在这之前,小莲一直低垂着头,不看别人,只看自己的脚尖。大多数的姑娘都是这个样子,她们听别人说话,却不看别人的脸,目光只停留在对方腰以下的部位。那是她们自卑的心理造成的。
确切地说,她的目光是顺着他举着菜勺的那只手,爬到了他的脸上。她怔了一下,一副吃惊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又低着头,匆匆地在他面前走过去了。自从发现他之后,他发现小莲的头会经常地抬起来,匆匆地在寻找什么,看到了他,目光又匆匆地溜掉了。许久,也看不见她再抬起头来。
他却一直在留意她,观察她。在他和小莲交往的日子里,刚开始他有逢场作戏的成分,但也是因为喜欢她,被她的特别的气质吸引。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离不开小莲了,一有机会就往怡湘阁跑,只有看到她,他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他搂过她,甚至也亲过她,她发现每次这样的时候,她也是动情的,双眸含露。就在他被她盅惑得不能自持时,想再进一步时,她却推开了他,异常清醒地说:你要娶我,我就应了你。他听了小莲的话,就怔在那儿,不知是进还是退。
从内心讲,他真有娶了她的打算。后来,他又跟哥哥几次提了小莲的事,哥哥不仅是他的领导,还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哥哥背着手看了他许久,然后长吁一口气道:别再提这件事了,怡湘阁的姑娘配不上你。
他涨红着脸解释说:小莲是干净的,她卖艺不卖身,真的。
哥哥听了这话,立马虎起了脸,咆哮道:你是国军的中尉,前途无量。你要娶这个姑娘进门,哥的脸往哪儿搁,你的脸又往哪搁。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敢在哥嫂面前提过小莲。也就是从那时起,哥嫂更是不马不停蹄地为他张罗婚事,有医院的护士,也有读书上学生,还有师长的千金……他被哥哥逼着见了,却一个也没有看上,他不停地见这些姑娘时,眼前总是晃动着小莲的样子。他的婚事还没有下文,解放陆城的大军就兵临城下了。
那些日子里,为了小莲他是在痛苦中煎熬过来的,想着小莲为别的男人弹唱、吟诗,甚或被人强行拥抱,他的心里就火烧火燎的。他对小莲是又爱又气,个中滋味无以言表。
一次,在学校里,他与小莲正好走了个迎面。小莲低着头走路,见到她,他停下了,小声地叫了声:小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