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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页(第1页)

这是易小冉在酥合斋的第十二天,十二天里他主要的工作就是给天女葵打洗澡水,捧着古剑坐在天女葵身后,小霜儿小菊儿像两个刻薄的监工,差遣他不停地跑腿,比如去厨房帮天女葵拿点垫肚子的点心,再比如去外面的药店临时给天女葵买几两香木屑来焚烧,他看起来比较闲的时候老鸨也会过来指使,什么擦地、上菜、扶酒醉的客人出门这类事情也会落在他身上,忙忙碌碌不得停歇。他渐渐熟悉了这个地方,却一次也没有见到可疑的目标。他等待的是来自天罗山堂的雇主,但这不简单,他觉得他应该展露锋芒,天罗才会对他产生兴趣。但他越来越觉得没这种机会,酥合斋里当红的妓女都有两个女孩子和两个男孩子侍奉,捧琴捧剑只是装样子,多半都是选择脸蛋好看的男孩,根本就是跑腿干杂活的。易小冉是八松易家的后人,祖上封过男爵,可是在这里,他只是个力气还算比较大的男孩子,被人驱使着来来去去,这里没人在乎他的家世,甚至没人在乎他。每当夜幕降临酥合斋就要热闹起来的时候,易小冉听着吃吃的娇笑,和那些散发着脂粉香的女人擦肩而过,低头看着池塘里倒映的明月,就觉得这所大宅子就像是一池胭脂色的温水,渐渐要把他给淹没在里面了。这原本就是个消磨男人志气的地方。苏铁惜带着他穿过花园,过了浮桥,接近池塘中央那座水阁时,易小冉才明白这就是晴和斋。水阁朝南挂着一面檀木匾,上面飘逸的“晴和”二字。水阁的屋檐下几个青衣的年轻人按着腰间剑柄,步伐不徐不疾,来往巡视。易小冉和苏铁惜经过的时候,他们并未上来阻拦,但是递来了审视的目光。易小冉看得出这些年轻人的身手都相当不错,只是被一袭宽袍遮住了浑身精悍的肌肉。水阁里已经开了几十桌筵席,每桌一人,两行相对排开。顶头中间是一张花梨木的大案,微醺的贵族公子席地而坐,一手扶着桌子仿佛玉山将崩,一手高举酒杯劝酒。他的服饰说不得奢华,气势也说不得凌厉,散开袍带,赤着双脚,随随便便,如果放在人群中本该是并不亮眼的,但是进入水阁的人第一眼一定会看他。因为水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如果在座那些或清秀或儒雅或英挺的世家子弟仿佛漫天星辰,那么花梨木大案边的公子就是一片夜幕下的大海,所有星辰的光都在他那里映射,光芒溢满海面。平临君,顾西园。这是易小冉第一次看见这个名满帝都的贵公子,此时池塘上的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水阁,顾西园举杯劝酒,满座衣冠胜雪,袍袖翩翩,如千万白鹤欲举。这就是世家了吧?易小冉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说不清是赞叹、倾慕、艳羡还是妒忌的情绪在他心里无声的流淌。但他不能坐下,不能和这些白衣高冠的公子们宴饮,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伎馆小厮,或者一个缇卫暗探。他低着头,和苏铁惜一起悄悄走道角落里站着。“护花人在前,花开于何处?”顾西园放下酒杯,目光飘向易小冉。易小冉被他的洒脱淡然震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花正浴露开,露褪蝶衣轻。”苏铁惜恭恭敬敬地回答。顾西园含笑点头,转向门客们:“花魁正在沐浴,还要些时候才到,我们且继续饮酒,今天阳光正好,人生中几回惬意如此?”易小冉正茫然,苏铁惜凑近他耳边说:“这里的套话,跟黑道人物的切口差不多。”“要你多嘴?我听得出来!”易小冉有点不耐烦苏铁惜总把他当新人看,处处照拂他似的,苏铁惜自己还不就是个天然呆的少年么?他半低着头,打量满座的门客。细打量起来,这些公子倒也未必个个清雅脱俗,只不过衣冠素洁而已,显然他们也都很在意这次“赏花”,每个人都挺胸端坐,一手举杯一手揽着大袖,以示世家子弟的风度。每个门客皆佩长剑,背后还都站着一两个随从,也都配着武器,这水阁里的百多人看起来都是身手不俗之辈,而顾西园家中号称门客上千人,那么看起来他简直是蓄养着一支小小的军队。“原琪,可以弹琵琶让我们共赏么?”顾西园看着左首第一人,“花魁精擅笛子和琴曲,你却是琵琶的行家,女人之乐和男人之乐,能否给我们分辨一下的机会?”易小冉也早注意到了左首第一的那个年轻男人。满座门客,他的容貌最俊秀,坐姿最高傲,眼中的锋芒也最锋利,满座的人都注意着顾西园的一举一动,他却始终凝神在池塘的水面上,看着阳光中一只白色的水鸟游来游去,最后踏着水波飞走了。但这些都不是最令易小冉关心的,他最关心的是那个男人腰间的长刀,黑鞘嵌金,有着修长美妙的弧线,透着孤寒的杀气,刀锷的空腔里还有一枚纯银的珠子,偶尔震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那是一柄晋北产的弧刀,三尺四寸的名刀,易小冉起了羡慕之心,却也有了一丝警惕,他看得出那个年轻人恐怕是在座身手最好的人。在晋北,三尺四寸的长刀只有罕见的好手才能使用。被称作“原琪”的年轻人还未回答,身后的随从已经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着顾西园行礼,“平临君,我家公子操的是雅乐,只怕不能和伎馆里的靡靡之音相比,一者如飞天之白鹤,一者如泥泞中的艳花而已。”满座门客都是神色一变,显然在贵为四大公子之一的顾西园面前说这话,还是需要相当勇气的。刚才还是欢声笑语的水阁里,忽然令人不安地静了下来。“呵呵,”顾西园却不以为意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醉了,我真是有些醉了,晋北李家公子的琵琶拿去和花魁的音乐相比,确有些折辱了。我疏忽了,原琪你不要介怀。”他举杯敬酒,自己一饮而尽,又转向易小冉和苏铁惜:“可我这话,切不可告诉葵姐。葵姐若在这里,我要跟她说她的琴曲和笛子独步帝都,便是太清宫里的黄钟大吕,也比不上她一曲《陌上莺》啊。”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顾西园先大笑起来,再次举杯敬酒:“其实我顾西园,毕竟只是个生意人,虽然有个世家的名头,总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了。各位在我面前也不必拘礼,我看你们每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看我,不像是来赏花魁的,倒像是来赏我的了。”门客们一愣,而后都开怀大笑起来,纷纷举杯。水阁里的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倒是那个出来说话的随从脸上有些挂不住,站在那里发愣。“葵姐学的也都是雅乐。”苏铁惜忽然说,“不是靡靡之音。”易小冉觉得这男孩简直是个傻子,平临君和他的门客们闲谈,一个伎馆里的小厮插进去说话确实不合情理。可他又觉得心里透着一股舒畅,刚才那个随从出来说他家公子奏的是雅乐,而把天女葵的琴声比作泥泞中的艳花时,易小冉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憋屈的怒气来,觉得那随从鄙夷的目光是看在了他的身上。他听过天女葵的笛子,还记得那笛声起的时候千万人的欢呼仿佛都淡去,耳朵里一声空山鹤唳,眼前一个白衣白冠的男人眸子蒙蒙如春雨绵绵,缓步向他走来。又是华艳又是清寂,确实不是什么靡靡之音。满座门客又静了片刻,直到一个孤零零的掌声响了起来。顾西园含笑击掌:“这话说得也有几分胆气,如果说这帝都里有几个风尘里的女子奏的不是靡靡之音,怎么能忘了天女葵?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苏铁惜。”“好,名字也好。”顾西园赞一声,“打赏。”“平临君这么说,是看低我家公子么?”那名随从怒了,显然这个水阁里其他门客也有意借着顾西园这句话压压那位原琪公子的傲气,他们几个在众人的笑声里被孤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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