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则站起身,去把窗户关上。我回头看他,看着他关上窗子,然后望了望外面,又仔仔细细地将溅到窗台上的雨水擦掉。做完这些,他转过身,看到我在望着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准备好了吗?”他走到沙发旁边,却盘腿坐在了地毯上,“我随时洗耳恭听。”我想冲他笑一笑,不知道怎么竟笑不出来。客厅里还是幽幽昏暗的,我将琴旁边的小地灯打开,暖黄的光芒映照在琴键上,成为整个屋子里唯一的亮色。我的手指拂过琴键,那是我熟悉的感觉,均匀,却凉凉的。这也许将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最后一次为他而弹。我终于开始演奏。如旭日和风下的海浪声音从我的手指下倾泻而出,每一个乐句都那样熟悉,我将它们描绘得高低起伏,错落有致。肖邦这二十四首前奏曲涵盖了所有的二十四个大小调,给了我极充分的空间去发挥,表达,和变化。每一首小曲的风格都极为不同,有的是那样灵动,左手的快速跑动给音乐中注入十分鲜活的气息;有的却又那样勾心,不过只是短短几个和弦,却好似要把心底深处最痛的地方触动。这首曲子我已经烂熟于胸。我闭上眼睛,任由手指在琴键上飞速跳跃。耳朵里不知怎么竟飘过簌簌风声,每一个声音清晰明了,像颗颗宝石,粒粒珍珠。它们好好地被我排列在一起,描绘出一个又一个场景。b小调那一首的左手旋律刚刚出现,四个排列而上却表现力十足的琶音竟让我眼前瞬间浮现出那样一个画面。我似乎看到我们手牵着手从牛津街h&的大球下穿过那条小巷,有艺人在尽心竭力地拉着音并不准的小提琴。我翻出五十分的硬币投进去,他笑起来,眉峰轻轻挑,却同我说:小满,你答应我,别放弃,不管发生什么。……手上又进行到f小调那一首。飞快跑动的右手音律,却配以触人心扉的和声进行。它道尽了什么?又解释了什么?它像数不尽的冰雹砸落,它把他离开那一晚的痛又一次放置在我的心上。我记得那个夜晚,那是个冰雹狂风大作的夜晚。我去找他,我想他不能就这样回去,他怎么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说过,不会松开我。可是当我到了,他却已经走了。好像有水滴从我脸颊上滑下来。我不知道那是发梢上未干的水珠,还是我流出来的泪水。我耳朵里又听到b大调轻快的那一首,然而好景不长,却转瞬间就变成狂风骤雨般袭来的g小调。重复的音型和急促咆哮的和声翻滚着,似山洪遍野,如四海归荒。我知道的,这是那一晚,那一晚在医院,他那样跑过来,从万里之外马不停蹄地跑回来。他的身上都湿透了,烫人地灼热。他抱住我的时候,胸膛那么剧烈的起伏,像是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他说小满,你别哭。他说,小满,再给我一次机会。手下弹得这样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我的泪水终于滑落到下巴上,眼前是帕尔马的那个大教堂里,婚礼圣殿,他凝视着我,紧握着我的手指,很慢,却极为认真地同我说:小满,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他向我保证过的事情,每一样都做到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竟开始希望他不要如此言出必践,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心疼他,为什么我希望他对自己不要这么严苛。复杂而交缠的音乐线条不断地从我手指下流出来。我清空脑海里的那些杂念,再没有其他,一心一意的,就只专注于我的每一个音符。是我将它们演奏出来,是我赋予它们不同的意义和无尽的生命力。我必须对它们负责。最后一首前奏曲,d小调,左手的重复音型像暗潮汹涌,似雷声隆隆。右手坚强而有力的旋律似乎宣誓着某种不可动摇的信念和决心。它渐渐在我胸中揉碎,撞击,渗透,然后融合。曲已终。将最后的三个强音演奏完毕,我坐在琴上,久久都没有挪动位置。窗外雨点哗哗地打下来,天色已经完全是一片黑暗。我喘息着,静默着。刚刚结束这样一套曲子,我霎时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他没有鼓掌,他只是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琴前,然后坐到了我的身边。地灯照射下,他侧头凝望着我,面色严肃,眼睛里都好像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我的脸颊上有没来得及拭去的泪珠。他抬手将我的泪水拂去,我眨眨眼睛,不肯看他,一味固执地盯着琴键。“这回我可算是听到哭泣的音乐了。”他用手掌将我的脸颊包裹住,“就是这一套曲子吗?每次弹都会让你哭?”我撅嘴:“胡说,我才没有哭,那是汗。你知道弹完这一套有多累吗?”他摸摸我的额发。“我只觉得你这双手好神奇。”他轻轻说,“小满,每次听你弹琴,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事情。”“你想起什么了?”他望着我,过了好半晌,才低低地说道:“我想起你。”外面有一道闪电疏忽而过,我心头发酸,将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总是不听话地流下来,我讨厌再让他看到我哭,索性随手将地灯关掉。客厅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昏暗。我吸了吸鼻子,“要不要跟我学一学?我可以把技能免费传授哦。”他笑起来。“我其实会弹一点。”他说。我一愣,“你会弹琴?真的?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是认识音符和琴键,然后会弹两颗小星星。这哪儿敢告诉你啊,那不是班门弄斧吗?还不得被你嘲笑死?”我咯咯笑起来,抬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眼泪。“那你给我弹一首吧。”我说。他无奈,“自己弹得这么好,干嘛要我来弹?”“那不一样,我自己弹得和你给我弹得,那怎么能一样呢?”我摇晃着他的胳膊,“你就给我弹一首吧,你看我都给你弹了这么久,还换不了你一首两颗小星星吗?”他被我磨得没有办法,“那你不许笑我。”“嗯,绝对不会。”于是我们并肩坐着,他的手指比我粗很多,但却仍旧修长,骨节明晰,放到琴上,竟霎那间令我有一点恍惚。我的爱人在弹我的琴,那是一种用言语无法形容的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只会弹两颗小星星。他给我弹了一首肖邦的a小调圆舞曲,是最简单的一首,旋律平和,左手是不断重复的和声伴奏。他显然是很久都没有碰过琴了,右手的声音总是很生硬,左手也不知道控制得弱些去呼应旋律。一出现小的装饰音就会不自觉地放慢速度,那双时时能给我安心和力量的大手在黑白琴键上却十分笨拙。从一个钢琴专业学生的角度,这当然不是一曲好的演奏。我都不需要吹毛求疵,就能挑出数不尽的错误和毛病。但是从陈小满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