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闻人君的声音自里头传出。叶白推门走了进去。闻人君正在处理公务。见叶白进来了,他搁下笔,道:“有事?”叶白走到了闻人君面前,然后,他点了点头。“什么事?”闻人君随口问,继而带着淡笑道,“先坐下吧。”叶白没有坐下。他看着闻人君,很仔细,仿佛要把对方每一点样子都牢牢记在心里。接着,叶白开口,没有丝毫转弯:“我去问过了之前来主院里的大夫。”闻人君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叶白继续开口,语气平静:“他说你忧思过重,恐怕福寿不永。”闻人君敛了笑容。片刻,他淡淡道:“生死由命,如此而已。”叶白沉默了一会。随后,他问了一个问题,一个他之前已经问过的问题:——“你有喜欢的人了?”这句话,闻人君短短时间内听了两次。所以,他也在短短时间内回答两次。他回答:“是。”叶白没有说话。立在书桌旁的灯火仿佛经了风,轻轻摇晃起来。好一会,叶白才再次开口,声音似乎哑了些,但再仔细听,却又和寻常一样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我和他很像。”不是疑问句。闻人君一开始其实并没有回答的打算的,然后或许是真的想得太久想得太累,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很像。”这么说着,闻人君停了一会,感觉着自心底传到指尖的难受——似乎掺着悔恨,似乎满溢无力,还夹杂了一些茫然:“很像。样子,包括喜好……只除了眼睛。他的眼睛,是火似的绯红。”叶白应了一声。他想起自己一直以来反复做着的梦。可是梦到底只是梦,尽管会疼会痛,尽管会难受会疑惑,甚至尽管还会叫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可是,梦到底只是梦。叶白想着,他确信自己能分得清现实和虚幻——不管什么时候。于是,他敛目片刻,继而平静开口:“城主喜欢他?——那么,我替城主去找他罢。”叶白说着,他看着自己不知怎么的显得有些苍白的手背,再重复一遍:“我替你,去找他。”闻人君仿佛笑了。没有疲惫,只是似乎连疲惫都不能了:“不必,他死了。”叶白微怔。他想到了最开头在密室里见过的牌位,不由皱起了眉心:“叶白都有牌位,他没有?”闻人君沉默。然后他忽而笑了。他道:“所有人都能为他立牌位,只有我不能。”“……只有我不配。”闻人君说着。他抬眼看了叶白的脸,那确实是一张和记忆中人有八分相似的面孔,相似到他每看一次,就不受控制的忆起一回。忆起一些能叫人永远、永远都无法忘怀的东西。闻人君再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却并不是说给叶白听,而只是说给他自己听:“他是由我而死……”闻人君说着。他是由我而死的……“万剑穿身。”叶白依旧站着,依旧看着闻人君。闻人君却有了一丝恍惚。或许是因为记忆中的人呢,也或许是因为站在面前的、同记忆中人意外的相似的人。而后,他轻声开口:“错了一次,就错了一世。”错了一次,就错了一世。错了一次,就错了永远。再无法挽回。寂静的夜里,更钟声远远近近的响着。齐傲和萧破天一起喝过了酒,正相携走出城主府。齐傲呼出了一口微带酒味的白气:“萧兄,眼下还不算晚,要不要去楚馆那听个曲子?”萧破天漫不经心的扯了扯身上厚重的外披:“但凭齐少爷高兴。”齐傲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得倒似我逼你了,你……”齐傲的话没有说完,但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又有一个人,自城主府的大门内走了出来。“寻少爷?”齐傲略显讶异。听见了齐傲的声音,再看到了人,萧破天也跟着点头示意:“寻少爷。”本来准备径自离去的叶白脚步停了停。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牌子,递给齐傲。齐傲下意识的接了。“交给城主。”叶白简单的说了一句,也不管齐傲有没有听见,就再迈步离去。齐傲愣愣的看着手中的牌子,好一会才抬头,将手中令牌递给了萧破天,一边道:“是城主府最里边的的藏书楼,传言只雕了一块通行令牌——据说那里的侍卫除了城主之外,都是认牌不认人的。”这么说罢,齐傲再转头看了看那已经渐渐融入黑暗的雪色背影,疑惑开口:“这又是在闹什么别扭?”萧破天没有回答齐傲的话。一边翻看着手中的牌子,萧破天想着近来自己所见到的闻人寻的表现,心中渐渐浮现了一个打算。叶白已经离开了飞云城。夜晚的山道总是不大好走的,风呼啸着来来去去,山道两旁的树叶就跟着婆娑作响,一阵阵,一回回,仿佛魑魅魍魉的阴森低语。叶白一步一步的往山下走去。在今天之前,在这个月之前,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在刚刚自这个身体醒来之时,叶白就已经决定过要离开飞云城了。倒并非因为其他什么,而不过是因为眼下的身体需要一段时间的专注锻炼——无人打扰的锻炼。至少三年。叶白这么想着。至少三年,他要独自一人打熬现在的身体,恢复往日的境界。然后再来挑战,挑战闻人君。而如果那时,他依旧有着现在的心情,那么……那么,不论胜负,他都尽量让对方欢喜罢?叶白如是思索。风不知何时悄悄的停了,树叶婆娑的声音也就跟着消了声,一时之间,山道静的有些渗人。叶白继续往下走着。他离开了飞云城,什么都没带,只除了一把剑——在最开头,由曲峥云赠送的一把长剑。寂静的山道仿佛连空气都开始滞涩起来了。于是叶白不得不停了脚步。他看着面前,面前开始出现了入骨相思知不知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自离开飞云城之后,叶白用三年的时间走遍大陆山川。一千多个日子里,他几乎踏遍了整个神州大陆。从极北的为皑皑冰雪所覆盖的枯荣山走到极南的号称惟飞鸟不落的鬼影沼泽,然后是极西的的不归之森和极东的蛇海。第一年,叶白去的是大山。山上的冰雪积到了膝盖的位置,叶白一步一步的走着,已经忘记自己倒下多少次,又爬起多少次。他只知道在最后,自己连握剑的手,都没有感觉了。第二年,叶白走过了鬼影沼泽。在进入沼泽的第十天,他丢失了所有的带进去的所有东西;在进入沼泽的第二十天,他失足陷落,泥浆蔓延到口鼻。第三年,叶白来到了蛇海。第一日,中毒;第二日,中毒;第三日,中毒……第五十日,在这个由蛇组成的海洋里,叶白体会了一次被千万条毒蛇分食的感觉。和风徐徐。三年已经过了,叶白正坐在不归之森中心的湖岸边,持着一柄刻刀,一下一下的雕着自己手上的人形木头。他雕的是闻人君。仅仅三年的时间,并没有让叶白的外貌改变多少,甚至连他的肤色,都还是同之前一样的带着些微苍白。然而整整三年、日复一日的险死还生,却早已将叶白的筋骨和血肉淬炼到了极致,使其筋骨成铁,血肉凝汞了。叶白正雕着手中木头的衣饰。三年的跋涉,远离人烟已久。叶白早就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只是在闲暇的时候,还会随手雕个人形,一边锻炼手指的灵活,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意。叶白以为会把闻人君忘记。三年的时间,他雕了一百个以上的人形,但每个人形都没有雕上面孔。叶白其实想把闻人君忘记。然而三年已经过去了,他却记得对方穿的衣饰,对方说的话语……以及,对方容貌的每一个细节。最后一道衣饰的皱褶雕好了。叶白举起手中的人像看了看,继而在人像右手处随意补了三两刀。片刻,一柄斜指地下的长剑便出现在了人像是手中。叶白手中的刻刀终于移到了人像的面孔上——三年没有面孔的人像雕刻,已经足够他确认自己的心意了。只是……叶白手中的刻刀没有落下去。只是,拿着剑的闻人君,应该是什么模样的?是顾盼睥睨,威严自生;还是随性无拘,洒然自怡?叶白看着手中人像的面孔。手中人像的面孔上当然什么都没有。然后,叶白也就想起了闻人君的神情——大多数时候是淡漠的,而少数时候,是在回忆,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所以……爱不了,恨不了,喜不了,怒不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