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G城心脑科最权威的S医院,何默君第一次见到了林嘉炜。
彼时他并不知道默君是何介臣的女儿,监狱条件艰苦,突发局部中风、偏瘫,右边面部瘫痪,视力接近失明。
默君拜托父亲托关系,走保外就医的流程,转到S医院,又由权威专家联合会诊,脑干胶质瘤压迫面部、视觉神经,肿瘤位置特殊,手术风险一半一半,即使能够存活,大概率也会成植物人。可不做手术干预,他的状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默君不知道怎样同林臻东开口,他对父亲怀有莫名复杂的情绪,尽管童年忧喜掺杂的回忆,时刻将他从当下暂时的淡忘中唤醒,明明也曾过被爱包围的温暖童年,被父亲载在二八自行车的后座,满城的球馆或是公园乒乓球台打擂台,带他去市中心新开的第一家KFC吃招牌炸鸡腿和汉堡包……可一切美好的记忆都被此后无休止地酗酒、失意、酗酒、打骂,甚至凌虐,悉数化作了梦幻泡影。
默君一边在脑海里回忆林臻东向她述说自己噩梦般的童年记忆,本能代入林嘉炜必定是凶神恶煞的面相,但代入林臻东那张人蠢无害的奶娃娃一般的圆脸蛋,实在无法将两种形象重叠起来,以至于默君走进病室时,内心忐忑不安。
可真正见到半躺在病床上,穿着雾霾蓝的轻薄病号服的林嘉炜,眼神温和平静,灰白相间的头发,三七分垂至耳根后面,面貌清瘦,鼻梁高挺,眼神温和平静,丝毫看不出饱受肿瘤折磨的痛苦。嘴唇、下巴额胡渣剔的干干净净,只有右手食指与中指被烟熏得黑黄。
默君从医护人员那里得知,事前他得知是儿子的女友探望,特意把自己收拾得精神利索一些。
病房内的暖气开得充足,作为取保就医的囚犯,又是无期徒刑,能够享受独立病房高规格待遇,看得出,何介臣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我有看到东东比赛的现场直播,在牢里没有电视,只有集中教育学习时才能看电视,内容大多也是教育改造的记录片,直到住进这里,才有机会从早到晚看体育频道,我把他所有比赛的回放或者直播都看了一遍。”林嘉炜开口对她说道。
“他非常惦记您,拜托我一定照顾您。”默君说道,看着他右边脸颊不自觉轻微抽搐,连同眼瞳也没有聚光,被粗厚的黑色亚克力镜框下,厚重的镜片所覆盖,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如果您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麻烦告诉我,我可以全数转达。”
林臻东跟父亲并不挂像,无论面容还是身形,都像极了母亲,但细看下来,眉眼还有鼻梁,都与父亲神似。突然有一些片段的记忆在何默君的心底闪过。上海甜爱路民国风酒店、北京的胡同里复古豪华套房,弥漫着Dyptyque奶油无花果味的清香,林臻东激烈地亲吻,隔还有隔着地铁玻璃他一闪而过的脸……他还记得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温软黏糊仿佛江南的水磨年糕,模糊而温柔。
“你有双很好看的眼睛。”林嘉炜继续说道,“跟东东的眼神很像,明亮但倔强,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吵架?”
林嘉炜只依稀觉得眼前少女的眉眼似曾相识,却并不知道她是何介臣的女儿,这也是何父借口避嫌,叮嘱她不要暴露身份。
“不会啊,阿东对我很好,凡事都顺着我,但凡生气我就捏他的脸,不至于要争吵。”她说话向来不羁,反倒把林父逗乐。
“那挺好,反正那小子结实肉多,随便拧不碍事。”他鼻翼两端的法令纹一路深刻延伸到嘴角,显得异常严肃,此刻却难得露出轻松的表情。
“他希望你保重身体,等他接你出狱养老,安享晚年。”
“他的心愿是好的,但以我现在的情况,应该也得不到了。既等不到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也等不到我出狱的那天。”他仰起脸,脸色苍白,眼神透出些许淡淡的哀愁。“直到亲眼看了他这么多场比赛,站在领奖台上,笑容就像他小时候那般灿烂,那一刻我才惊觉,他真的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背着几乎跟他身高一样的大书包,噘嘴一脸委屈跟在我身后的孩童了。”
她给他泡热牛奶,用洁净的白瓷杯,热气腾腾地端到他的前面,顺手拉开病房的窗帘,看了看外面。很奇怪,今年的圣诞,这个南方的城市的开始下雪。是一小朵一小朵雪白干净的雪花,安静地在风里面飘舞着。在冬天的黑暗而寂静的夜空中。
“嘉叔叔,不要这么悲观嘛,人只要能够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就一定可以看到希望的。”涉世未深,尚不足与风烛残年、历尽沧桑的成年人共情,她怯怯的安慰,明显底气不足。
“阿东那么拼,那么努力不顾一切往前冲,除了热爱,还有责任、担当,固执地想要支撑起一片,保护自己所爱所想的人。”
“所以,你要守护他,成全他,做他背后默默支持与付出的那个女人……”林嘉炜突然抬高了声调:“为着他在贫困潦倒、幼小无助时,你同他宿命般的相识,患难之中毫无动机的青睐,赌你对他毫无保留、忠贞不渝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