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乐茜向大家解释了很多次‐‐这栋房子在召唤自己,她听见了它的召唤,发现彼此竟然非常合拍。格林埃克斯农场就像一位傲慢的老妇人,有些憔悴,有些古怪‐‐但大家最终都会变成这样子,不是吗?桃乐茜看得出来,这股子颓败中,依稀可见往日的骄傲和尊严。这是栋骄傲而孤单的房子,它能从孩子们的笑声、家庭的爱意以及炉子上迷迭香烤羊肉的香味中汲取能量。它心怀善意和忠贞,也愿意着眼未来,而不是一味沉溺于过往,它迎接新家庭的到来,与之一起成长,欣然接纳新的习俗。洛瑞尔现在明白了,母亲口中说的房子,其实说的是自己,而她之前似乎从未明白这一点。
洛瑞尔在门口的垫子上把鞋擦干净才走进屋里。地板发出熟悉的吱嘎声,家具也都照原样摆放着,但整个房子的感觉还是不一样了。屋内空气混浊,有种平时没有的气味。洛瑞尔知道,这是陈旧的味道。当然了,这并不奇怪,毕竟自从桃乐茜住院后,房子就一直空着。洛丝平时要照看孙子孙女,得空的时候才会来这边打理。她的丈夫菲尔也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没人居住的空房子还是一天天破败下去。这种感觉让人心神不宁,洛瑞尔竭力忍着没打寒战。她在心中慨叹,一个人的存在是多么容易被抹去痕迹啊,文明也会轻易地让步于荒芜。
洛瑞尔告诫自己不要这么阴郁,然后像往常那样把行李放在大厅的桌子下面。她径直走进厨房。她在那儿做过家庭作业,玩过橡皮膏,也曾在那儿伤心哭泣。厨房也是每个人回家后先去的地方,洛丝和艾莉丝已经在那儿了。
洛丝扭开冰箱旁的电灯开关,电线发出嗡嗡的杂音。洛丝开心地搓着手:&ldo;我来煮些茶喝吧?&rdo;
&ldo;就不能做点其他好吃的吗?&rdo;艾莉丝说着,把脚从船形高跟鞋中伸出来,前前后后扭动着穿着黑袜子的脚指头,像个不耐烦的芭蕾舞者。
&ldo;我带了酒。&rdo;洛瑞尔说。
&ldo;也行,那就别煮茶了。&rdo;
洛瑞尔从行李箱中拿出一瓶酒,艾莉丝去橱柜上找酒杯。&ldo;洛丝,你要一起喝点儿吗?&rdo;她取下一只杯子,猫眼石眼镜后的双眼闪着狡黠的光。艾莉丝的眼睛和短发一样都是深灰色。
&ldo;噢,&rdo;洛丝焦虑地盯着手表,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ldo;天哪,我都没发现,才过五点,还早呢。&rdo;
&ldo;过来吧,亲爱的洛丝,&rdo;洛瑞尔把手伸进装着黏糊糊餐具的抽屉里,想找个开瓶器。&ldo;红酒富含抗老化剂,你懂的。&rdo;她找到开瓶器,手指上也粘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ldo;有利于健康。&rdo;
&ldo;嗯……那好吧!&rdo;
洛瑞尔拔出酒瓶上的软木塞,开始倒酒。她习惯性地将杯子摆成一条直线,这样每杯酒的量才会差不多‐‐这个动作还跟小时候姊妹间分东西一样。意识到这一点,洛瑞尔忍不住笑起来。不论如何,艾莉丝肯定乐于看到这样。兄弟姊妹间最容易因为是否公平引起争端,排行中间的孩子尤其看重公平。&ldo;别数了,我的小花骨朵们,&rdo;母亲过去常这样说,&ldo;样样都想比别人多的女孩儿可不招人喜欢。&rdo;
&ldo;一点儿就好,洛儿,&rdo;洛丝谨慎地说,&ldo;我不想黛芙妮回来的时候看见我醉醺醺的样子。&rdo;
&ldo;这么说你是有她的消息啰?&rdo;洛瑞尔将斟得最满的那只酒杯递给艾莉丝,&ldo;就在我们离开医院前。我没跟你们说吗?天哪,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她打电话说,要是不堵车的话,六点钟就到家了。&rdo;
&ldo;那我们该准备晚餐了。&rdo;艾莉丝打开食物储藏柜,跪在凳子上检查食物的保质期,&ldo;要是让你们俩来弄的话,又只有烤面包和茶。&rdo;
&ldo;我来给你搭把手。&rdo;洛丝说。
&ldo;不用了,&rdo;艾莉丝没有回头,嘴里嚷嚷着撵走洛丝,&ldo;没这个必要。&rdo;
洛丝朝洛瑞尔看去,大姐递过来一杯酒,用手指了指房门。这种无谓的争吵实在没必要。艾莉丝喜欢做饭,其他姊妹也乐见其成,这已经成了尼克森家家庭的一贯信条,也是姊妹们之间互相促成的小善意。
&ldo;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rdo;洛瑞尔说着,又往自己杯子里加了一点比诺葡萄酒。
洛丝上楼去看黛芙妮的房间有没有收拾好,洛瑞尔则端着酒杯走到门外。早些时候下了一场雨,此刻空气十分清新,洛瑞尔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园子里的秋千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坐上去,用脚后跟推着它慢慢地晃动起来。这架秋千是母亲八十大寿的时候,她和妹妹们送的礼物。桃乐茜见着它的第一眼就决定要把它安在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橡树下。园子里其他地方景致更美,但没人把这话告诉母亲。在外人看来,老橡树下不过是一片空荡荡的草地,但尼克森家的人都明白,那儿的空旷别有深意‐‐离老橡树不远的地方青草繁茂,父亲在那儿摔了一跤,长眠于斯。
回忆是个狡猾的东西。在酒精的作用下,洛瑞尔的回忆又把她拉回那个下午。那时,她还是一个莽撞的少女,抬手遮着太阳,放眼空旷的草地,期待看见父亲结束一天的劳作从地里归来的身影。她会冲下山丘,挽着父亲的胳膊,跟他一起回农舍。记忆中有她昂着脑袋望着父亲走过草坪的样子,有父亲停下脚步眺望夕阳,欣赏余晖给云朵镶上粉色裙摆的场景。这时候,父亲往往会说,晚霞照天边,明天是个大晴天。不过,记忆中还有父亲僵直着身子,大口喘气的画面,有他用手捂着胸口,然后跌倒在地上的场景。
但事实并非这样。父亲过世的时候洛瑞尔还在世界另一头,那时候她已经五十六岁,早就不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当时盛装打扮,准备出席洛杉矶的一个颁奖典礼,心中还暗自揣测,典礼上是不是只有自己没有涂脂抹粉,疯狂在脸上注射肉毒杆菌。她一点都没预见到父亲的死亡,直到艾莉丝给她打电话留言,她才知道这件事。
十六岁那年,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在洛瑞尔眼前倒地死亡的男子另有其人。
洛瑞尔划燃火柴,把烟点上,随后胡乱把火柴盒塞回口袋里,皱着眉头望着远方的地平线。农舍和花园在夕阳里闪着光芒,但草地外面,靠近树丛的田野上却是一片阴影。她的目光逐渐往上移,扫过秋千椅上熟铁制成的遮檐,看见葱郁的树叶中偶尔露出的树屋的底部。梯子还在原来的地方,木头制成的梯级被钉在树干上,有几处已经歪了。不知是谁,在最后一级梯子上挂了一串亮晶晶的珠子,有粉色的,还有紫色的。可能是洛丝的小孙子或孙女吧,洛瑞尔想。
十六岁那年,洛瑞尔动作迟缓地从树屋上爬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烟,陷入了回忆中。那天,她在树屋里醒来,脑子里立刻回想起那个男人,想起那把刀,还有母亲恐惧的脸。之后,她哆哆嗦嗦地沿着梯子往下爬。
回到地面的时候,她呆呆地站着,双手紧握梯子上最后一级横木,额头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那一刻非常安静,洛瑞尔觉得很安全,就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该干什么。荒唐的是,那一刻她还想着要去小溪边,加入妹妹们和弟弟的游戏当中,听父亲吹黑管,看他脸上迷茫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