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修成时,天下无当道之魑魅魍魉。而以淫入道,修成以后,自在而死。”阿酒说道。“你们不求长生?”陈刀问。“是我不求长生。”阿酒说,“我觉得自己修成了,自在了,可以死了,那便自在地去死。然而如我所说,以淫入道,绝非一途,长生不老求自在,也是可以的。”顿了一顿,阿酒说,“但世间万物全无永生不灭之理。人说修行长生不老,只因人活百年,百年间见修行者不老不死;乃至爷孙相传,数百年间见修行者不老不死,故而以为修行者不老不死。然人以眨眼为一瞬,我以千年为一瞬。人目中我长生不老,我眼中我此息将尽。如是我闻,凡修无情道,当觉此理。”陈刀缓缓点头:“你既说以淫入道各人缘法不同,又为何要开宗立派?”阿酒眉眼含笑:“若非凌虚百年,芜苻一点,我不知我道为何。我无甚可为人师,身居高位也无甚乐趣,只是我曾为不知己道而彷徨迷惑,如今既知道,便想要天下人知晓世间有我一道。”“你欲成圣。”陈刀皱着眉头说。“圣人识得世间苦,不愿世间苦世人。”阿酒放开了陈刀的手,“有人欲成圣,所以做善事;有人做善事,所以成圣。我从未觉我做的是善事,也不想当圣人。”他回头看着陈刀,“我心有缚鬼。口舌之言、纸笔之辞,训鬼、渡鬼。不图世人,只修我心。”陈刀看着他,叹了口气。“陈刀,”阿酒在潇潇绿竹之间郑重地看着他,“你千万要明白。”阿酒叫陈刀千万明白,因为他知道陈刀不明白。入夜时陈刀一边挑着篝火一边同阿酒闲聊,说起过去,阿酒讲村头的小河,有鱼有虾有螃蟹;陈刀说:“我和你完全不同了。我睁开眼时就是这个样子。我躺在秽土里,漫天神佛脚踩祥云俯瞰着我。他们化型都有山那么大。”“你怕吗。”阿酒问。陈刀沉默片刻:“我从来没有怕过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长得太奇怪了。明明是一副人样子,却像山那么大。”“神佛大化身,是大威能。”阿酒听着毕剥的火声,捡起一片落叶,沿着纹路撕着玩。陈刀嗤笑一声:“这话你信吗?”阿酒笑了,并没有答话。半晌,阿酒又问:“那你为何不肯在天上轮值?”“我也不知道。”陈刀把火压了压,“就是觉得他们奇怪,不爱和他们待着。后来我就明白了,我不喜欢那样子。”“我记得你和我说,你想要天下魑魅魍魉不得当道。”阿酒说。陈刀沉默着点了点头。阿酒把撕烂的叶子丢到火里,用木棍扒拉扒拉:“说来还没问过,你主何星宿。”陈刀轻声道:“东方青龙,尾火虎。”阿酒便笑:“那就是了。你现在做何打算?”陈刀盖住最后一星火,和阿酒说:“送你到离天境。睡吧。”凛岳到离天境山高路远,阿酒与陈刀一步一步走过去,走了六个月。阿酒与陈刀站在界碑外,看着风卷着雪花打着转落下界碑,许久未言。阿酒叹了口气:“和我走吧。”陈刀摇摇头。目光定定,阿酒侧过头来看他。“我懂你的意思。”陈刀说,“我真喜欢你走的路……我一辈子都走不了这条路。世界都困不住你,但我和你不一样。阿酒,人和人生来就不一样。”阿酒说:“我想救你。”“莫救我了。”陈刀低声道。话音方落,铅灰的云层之上,巍峨如山的神佛顷刻现形。金身罗汉开口道:“尾火虎,离天境已到。”阿酒晾凉地开口:“人家叫陈刀。”金身罗汉缓缓摇头:“个人姓名有何要紧,星宿位主才是天地大事。”“所以你不是你,是金身罗汉;他不是他,是尾火虎。”阿酒嗤笑。金身罗汉好性子,未同阿酒争辩,只是又同陈刀说:“尾火虎,双化阁前一约,我既守约,你待如何?”“你放我陪阿酒走一遭,我回去归位。”陈刀抽出他那把不离身的刀,一刀劈向离天境的界碑。刀非神兵利器,就是他从天兵手里抢来的;界碑定山河,却是神物。陈刀的刀应声而断,界碑闪过点点白星,在“离天境”的“天”字上,留下一道白痕。陈刀将残刃楔入碑前,掸一掸衣服,屈膝跪下:“谢我佛大慈大悲。东方青龙尾火虎,归位。”他的目光堂堂正正,黑色的甲胄缓缓覆上他的身躯——这大概是世上最威风的绳索了。星光在空中集聚,一把银枪缓缓成型,在陈刀面前一闪,便消失在他的肩头。陈刀起身。他如今已是尾宿星官,跪神不跪佛。“东方青龙尾火虎,天生反骨。帝降天兵之刑,八世杀之朔风崖,仍不服。佛祖劝建双化阁,择朔风崖上。于是转生九世,尾火虎避入双化阁,天命终破。”阿酒看着陈刀的背影,道,“早知道你是尾火虎,真不该叫你用朱便是那些疯书来堵门。”“起码我不再重蹈八世覆辙。”陈刀看着面色不善的仙君,“阿酒,你要明白我。”“你要我明白你,却不肯明白我。”阿酒说。“我明白,我都明白。”陈刀说,“只是人和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我强装你,也装不出来。阿酒,这就是我的路。无论如何,我都得走一遭试试。”“大不了再死一次?”阿酒问。陈刀道:“大不了再死一次。”仙官在云端开口:“陛下有容人之德,纵你有不臣之心,屡教不改,仍予你星官之位,你竟不感恩戴德!”“他不杀我,是因为杀不死我。他让我做星官,是因为除了我,谁都不是尾火虎。”陈刀说,“我只佩服他有胆放虎归山。”“大逆不道!”仙官的声音震得界碑嗡嗡作响。阿酒皱起了眉头,问陈刀:“你真要和嗓门这样大的人做同僚吗?”陈刀并未作答。阿酒短暂地垂下了头:“那我就不等你了。”说完,阿酒便转身往离天境中去。仙官哼了一声,也驾云离开了,陈刀跟着他。罗汉看了一眼在雪地中的阿酒,身影消失在空中。这时麻烦才真的来了。偷得六个月的平静,阿酒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陈刀与人去的远了,要他命的人就来了。天帝全知全能,三界内哪里风吹草动他莫不知晓。他不与任何人相干的时候,就是他消失的时候。天兵天将如蚁虫,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拨云见日,在一片金灿灿的日光中现形。阿酒眯着眼抬起头来,风卷着别处的细雪扑上眉目。——一万天兵并三元武将,天帝丝毫不吝啬用牛刀杀鸡,出手便要十拿九稳,斩草除根。“颠倒人间界阿酒,错乱尊卑,枉入凌虚界,是为其罪一;不知羞耻,荒淫无度,是为其罪二;不知罪一罪二便罢,竟妄图大肆宣扬,败坏风气,是为其罪三。桩桩件件,其罪当诛。罪人阿酒,你可认罚。”为首的武将手握斩月刀,如此说道。“我不认罚又如何,你们能给我地方争辩脱罪吗?”阿酒笑了笑,“你们要杀我就算了,还要我死得心甘情愿。怎么,杀着人,还想留下个美名吗?”“你本就有罪,其罪当诛!”武将在云头一挥斩月刀,丝丝缕缕云彩飘然荡开。“法是天帝定的,刑也是天帝判的,按天帝的说法,我自然该死。”阿酒席地而坐,“但若我说,规矩本来就是不对的,不对的规矩不能依,罪,我也不认。”阿酒整理好衣袍,除去一捧乌发,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我打不过你们,不服也要被强按着低头,但就就算死了,我也绝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阿酒笑盈盈地说:“要杀便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