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声让她抬了头。光亮还是不适应,总觉得低着头最好。看不见什么,就没有难受。
来人要找什么东西,随意问了问爹在不在。爹呢?哦,我去找。她塞上黑布鞋出去,知道把脏了的水盆水桶提走,知道把院子的门掩上。
贼是不进办事人的家里的,尤其是这种白事。
黄琴走得漫无目的。她根本不知道爹在哪里。她一直低着头,头上那扎的白绳却让人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走了两排房子,被人亲切地叫住了。她微微地抬了抬额,眼睛还是垂着。问她干什么去?她说找爹。
哦,你爹呀?这人应该知道。黄琴把眼抬平。视线顺着人的指头去看。那所房子,跟她家的房子一样高。也是红瓦青墙。她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一样,跳起来,然后倒退两步,往家跑。那人不知所措,没想到她这样,所以一直站在那里没离开。
黄琴跑回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了那把大斧头。有年头的斧头了,长长的柄,厚厚的钢头,小时候,爹用来劈树桩,垒得老高,攒着冬天烧。她曾让黄宝跳上去,在那儿,给它吃过一根香蕉。
黄琴拎得有些沉,斧头在地上划出一道杠。
她忘记了掩门,院门大敞着。
那个指路的人看见黄琴拖了斧头过来,意识到了什么,大着嗓门喊了几声。有几家的后窗打开了,黄琴被拦住了,斧头拖地,可她却不停地蹦着,嗓子发不出声,力气全用在了跳上。探头探脑地人也想到了什么,都慌张地跑出来围住黄琴,把她围在圈里。
没人知道她愤怒什么,可又似乎都知道。那些眼睛,不停地在那所房子与圈里这个孩子身上逡巡。
她知道了吧?
家丑不可外扬,早晚的事。
她想干什么?拿这么大的斧头?
还能干什么,气疯了呗。
女人才走了啊?!……
呵呵,这事,不是才的啊……
吧吧,有人还弹了个响指。
斧头被收走了,立在墙根,有两人看着。围着的人看圈里的人不再冲撞了,也慢慢散开了。黄琴的头发又乱了,可阻挡不了视线。她又朝那所房子望去,听见开门又关门的声音,看见门是黑漆的,墙边有棵大槐树,应该有好多年了,槐树长得慢,这么粗了,应该真的不年轻了。门前扫得很干净,不像别人那样栽香椿树,而是几棵果树。已经结了果,有点像李子,也可能是杏子。或者也可能是桃子。
黄琴松开了自己的手,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手心愣是给抠出了血,她突然可悲:知道了能怎么样呢?冲进去又如何?劈了门,伐了树,把人砍了?痛快吗?算是给娘个交代?她的心扭着疼,胳膊上泛着麻粒子,嘴哆嗦着,挪开脚步把斧子拖回家。
有人重重叹了口气。似带着一丝惋惜。似是好戏就这般莫名其妙掐断了。主角弃演,怎么也是一桩不甘。
黄琴一边走一边哭出来,走回自已的院门,终于放开了声。周围静悄悄的,她此时的悲恸合乎情,合乎礼,却没人知道,她此时哭,竟是为了别的。
她哭得几近断了气,打起了嗝,她的头靠在门档上,发上的白绳早已不知所踪。那里有摊白白的东西糊在那儿,她无意识地用指甲去抠,抠着抠着才知道,这是浆糊。
浆糊,糊白纸用的,就在前日。
黄琴的泪又哗哗地,无声地。
原来失去一个家这么容易啊。
斧头还在门上横上,她将它立回原处,刀头朝外。
黄琴将门反锁了,想了想,又打开。进屋把爹门的帘子哧啦一把扯下来,几把卷了个包袱卷扔到门边,勾过一个板凳坐在那儿,开始,等。
等了好久,连个人影也没有。她又把包袱卷拿回来隔着门缝掼进去,门被激烈地晃荡了两下,门后的挂历随之落地。
黄琴想,自己还是太嫩了。
是啊,她才18岁啊。她念了高中,爹却不愿意她再上大学,嫌费钱,通知书寄到学校,他给藏了起来。当时她想,不上就不上吧,反正学校也不如意。正好照顾娘。
可现在呢?黄琴把爹的床揭了,什么都掀了,只在下面发现一枚一毛钱硬币。
她觉得自己好傻。她怎么不知道打个电话问老师呢?她只看见别家的爹跟孩子亲亲热热,夏天买雪糕,冬天买糖葫芦。她甚至没来得及问娘是不是亲生的?
现在,黄琴觉得她是她爹捡来的。
捡来的不怕,怕就怕这辈子还不清这身债。
她想改名,随娘性,可户口本上娘那页,已经空了。就在两天前。
锁了门,没开电视,没开灯。点了一根蜡烛。灯影昏黄摇曳。马灯不知道还在不在,找了一圈没找到,黄琴把一根长布条压在枕下。她开始害怕,担忧,眼角又干又疼,眼睛一闭就跟针扎,可还得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