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黑水河的龍(一)
出發的那一天,天朗氣清,李赦容想也想不到,兩位婆婆竟然要划船從黑水河去困馬寨,在覺得新奇又不解的同時,她更想不到,江嵃和新九竟然主動承包了撐船的任務。
黑水河連接了三縣十六寨,橫跨了這一代所有的土漢混居區。五個人帶著簡單的干糧和行李,坐在不大的小木船上,江嵃和新九二人一左一右一人一根青竹桿,撐的是有模有樣。他們帶著當地人的寬大斗笠,要不是一個長髮飄飄,皮膚白得像紙,另一個高大貴氣,只肯穿好衣服,這看起來挺專業的動作,倒還真像本地漁民。
你們怎麼會撐船?李赦容不可置信。
新九回頭看了她一眼: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燕子河對外營業的那些廳?
李赦容道:記得記得,有古董船展出,但是你們好像沒搞划船項目吧,只有合影項目對不?
一聽合影兩字,這又是新九的黑歷史,他其實也在女遊客叢裡賣過幾年肉,輕咳了一聲,不想深入這個話題,沒有划船項目,但是我們燕子河遷回城南那一年,為了在市民心裡搞個好印象,就是那種正經生意的印象,我們被迫參加了市裡的護城河龍舟賽,他讓我們狂練了好幾個月。
新九說的他自然就是江嵃了。江嵃此時站的位置離李赦容更近,他的聲音從李赦容頭頂傳來:我逼你們?我自己不也訓練了,不也參加了?當然了,劃龍舟是槳,不是竹竿,竹竿其實比槳好控制。這船撐起來比劃龍舟容易。
新九想說:劃龍舟難,難道不是因為你江大少不肯配合別人?但是忍住了沒說。
李赦容不再搭腔,這幾天她心情複雜,想了很多,聽完了江家的故事,雖然純粹的仇恨之心裡摻雜了一些其他的情緒,她還沒有全部理清楚,但江嵃依然是讓她非常尷尬的存在。
黑水河的水大約有兩三米深,如今不是豐水期,岸邊露出細石淺灘,和一些看起來遺棄了很久的古碼頭。
辮子婆婆感慨道:這幾十年,修了不少路,從一個寨到另一個寨,坐車花不了多長時間,我阿姐過來陸塘對歌,坐車只要一個半小時,從前沒路的時候,要翻山越嶺走兩天,路上還沒有什麼地方歇腳,我見她一面可不容易。
李赦容真的好奇:阿婆,為什麼我們不坐車去困馬寨呢?
辮子婆婆臉上露出一絲羞怯的微笑,彷彿心已經飛到了遙遠的過去:孩子們,我曾經差點就死在這條河裡,但也是這條河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早就同阿姐商量過,要在我們兩個老太婆死之前,再在這條河裡劃一遭。
江嵃和新九也都不由得停頓了動作,回頭看了她一眼,卻見辮子婆婆手指著不遠處的前方,孩子們,看見那個龍沒得?
三人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只見黑水河右岸上,有一塊天然的巨石,頂端刀削斧鑿地刻了一條龍,歲月侵蝕,佈滿了青苔,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年曆史了,石龍背後是一個小小的,坍塌的破廟,說廟不太確切,因為小到只能勉強算一個神龕,那條龍雖然破損,卻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威嚴之氣,高高地註視著黑水河,彷彿在逡巡腳下的領土。
我以前,當過這條龍的新娘,他們要把我沉河,可是龍王爺並沒有收我。辮子婆婆喃喃說道,她眼中似有淚光,然而歌王婆婆握住她一隻手,傳達著安慰,兩位老人相視一笑。
辮子婆婆開始娓娓道來,說起了近八十年前的事情。
辮子婆婆出生的時候,她母親彭氏已經扔過兩個女嬰,好不容易生下第三個,又是一個女孩,她出生後差點要被扔掉,卻忽然天降霹靂,將彭氏和父親胡占來嚇得幾乎跪地,以為老天爺要懲罰他們,這才勉強留下了辮子婆婆,取名胡小妹。
胡小妹出生後,陸塘連年的雨越來越少,越來越不規律,百姓沒有好收成,家家戶戶吃不飽飯,胡小妹長得又瘦又小,很不討父母喜歡,把她視為災星。在她十二歲那年,三縣十六寨大旱,就算從黑水河挑水,活活累死也救不了成片的莊稼,陸塘無數戶人家成了逃荒的流民,一邊往下游走,一邊乞討為生,胡家也不例外。
就在逃荒的日子裡,彭氏還是懷孕了,十個月後,生下胡小妹的弟弟。胡小妹在流民隊伍裡,認識了來自各個鄉鎮寨子的百姓,其中有一個竹板藝人,見胡小妹面黃肌瘦,人卻機靈,便收下她做個徒弟,傳了她幾首竹板歌,胡小妹唱著竹板歌討飯,比以前更能多討到一點吃食,父母對她的態度才稍稍好點,打罵得少點。
這一日,胡小妹在熙熙攘攘的大路人群裡,發現了幾個趕著驢車的人,驢車滿滿噹噹載著輜重,她便留心跟著那輛車,到了傍晚,人們都歇下來,那驢車的主人們開始生火做飯,顯然是有米糧的,胡小妹鼓起勇氣,打著竹板兒到那驢車前唱起歌來:
一嘆麼修下凡胎,跟倒涯爺娘出生來,閻王君子真不是,差涯下凡變女胎,話涯愛變男人後生來這一套五句板,是那藝人傳給她的乞討歌,真真是無限淒惶,她聲音清亮,唱得是聞者傷心,見者落淚,不一會兒身邊就圍了好多人聽她唱。
十二歲的胡小妹雖然瘦小,但一雙眼睛很漂亮,頭髮也是又黑又長,倘若換身好衣服,是個清秀佳人,再加上這把好嗓子,更是加了不少分。那驢車的主人眼睛一瞇,似乎聽得滿意,到頭來賞了胡小妹一塊餅,這可是實打實的干糧,不是稀粥!胡小妹高興得幾乎跳起來,給那馬車主連鞠好幾個躬,拿著餅往父母和弟弟身旁跑去,卻沒有覺察那馬車主看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