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晚间,财务室发了本月的餐费津贴。这是专给外勤记者的福利,照顾他们跑外时总是食无定所。
厉凤竹数了数票子,因望了窗外发愣。她在远山公馆外转悠过,也在对面的居酒屋访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偏偏从未见过这位姓“远山”的神秘商人。这里索性咬个痛指头,想再上对面去碰碰运气。
只是有一点不方便,独来独往的女子总是吃过饭便走,哪有男人那般流连忘返呢?可匆忙地一来一去,实在是不顶用的。
如是考虑着,便从抽屉里揽了几张稿纸在身上,以找地方写稿为由,可以坐得久一些。她预料这个远山,如果真的要来,总也是在丝竹声最热闹的午夜。幸而眼下住在宿舍,回家不过几步路,行动上方便了许多。
到了居酒屋,迎客的服务生一眼便认出了厉凤竹,带她去靠角落的位子上坐了。厉凤竹只点了一碗素面,吃闭擦了三遍桌子,才翻了稿纸出来搁着。她心想,在这样公开的场所总不方便去写重大的新闻,况且眼跟前那些已有的线索大半都成稿了,落笔该写些不怕人看去的东西。
想了不大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时髦的短发,宽松的深色长裙,硕大的金耳环,纤弱的一副小身板。最后,要紧的一张的脸也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是那样地稚嫩,一双杏眼含着秋露,一派楚楚可怜的样子。
唐书白说过,今晚关茂才会在小公馆宴请宾朋,正是所谓的喜宴。他大概是想以洞房花烛夜的名义,大大地灌那老新郎的酒。然后,趁人不留意偷着送新夫人出津门。可想来当初串谋时,应该没有料到新夫人不堪压力当场昏厥的意外吧。她吓成那样,还能下床行动吗?不去医院总也要请个医生在家里诊治吧。这又得多一双眼睛看着。
这小丫头还被关茂才嫌弃不通文墨呢,那她将来又能有什么好结局呢?
倒不如把这段故事的背景隐去,拟一篇小小的见闻,送去副刊登了,替这可怜人把她没法倾诉的苦处都记下来,也可算是一种留念吧。
厉凤竹一面下笔书写,一面留神有没有人谈及“远山”。一个钟头过去,文章是顺利地做完了,可离十二点钟却还差着一刻工夫,还是没能捕捉到丝毫的讯息。这里也只好厚颜地摆着脑袋拒绝了服务生替她添菜的想法,死盯着稿子由首至尾地再读了一遍。因为关茂才的结果还没有定数的关系,厉凤竹抛弃了平日写新闻时的那种严谨态度,除了苦出身这一层而外,几乎就都是虚构了。不知不觉倒被自己所描绘的飘零而短暂的人生引得入了神,尤其读到那一句“大红喜帕罩着新娘,她抬起脸是绝看不到前路的,低下头用力地看呀,那喜袍在她的眼中实在是没有颜色的”,不由地掉下泪来。有感而发地将文名取做“苦宴”。
“独身的女人出入居酒屋,是不是有些……”有人说着话,径直地走了过来。
厉凤竹潜意识里一哆嗦,吓得眼眶里的泪拼命往回流。
约翰逊两手兜在西装马甲的口袋里,嘴上那一撇黄毛胡子,随着狡黠的笑意不住地抖落起来:“好久不见,我的老朋友。”
厉凤竹全身肌肉紧缩着,收起桌上的稿纸,挨着桌角不停地敲齐,口中沉吟:“也没多久。”
约翰逊伸出右手,由她头顶上落下去,抓了稿纸的一端往回一按,阻止她离开,身子则顺势地坐在了桌子另一头。抽回的右手,向着椅背慢慢往下搭去,笑道:“我们之间大概没有闲话的可能,那么我就直说吧。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了,海州那边的人也撤了。以后,我希望我们依然能是朋友。”
提及海州,厉凤竹心头止不住地一阵狂跳。这又是搞什么把戏,没头没尾地来说这些?约翰逊不是个轻易低头求和的人,背后必有一点缘故。他这位洋大人,总不至于有事相求,那么该不会是他查到了出手救了沈如甫一命的神秘人,且那人相当有权势?
约翰逊见她眉头深锁、双唇紧闭,不由地憎恶她这不识抬举的臭毛病。指节扣在桌上,带着一种威仪,语气中有藏不住的盛气凌人:“给你橄榄枝你要第一时间接着才对。你们中国人常说过了村庄就没有店家了。”
这个神秘人身后有强大的能量,竟使得约翰逊愿意与厉凤竹握手言和?若是如此,救命的恩情要回赠多重的礼才够匹配的呢?
“你抛弃的那间公寓,我的人去过,别的人也去过。”
自那日在日本洋行遭遇盘查起,厉凤竹就见缝插针地想要证实此事,猛然地被约翰逊挑明,内心的危机感是加倍的。她不单因为新的工作惹上了新的麻烦,还让约翰逊这老狐狸先一步掌握了她的软肋。一旦英日两个租界当局因不满她的调查而合作,前景就大不妙了。
约翰逊牵着嘴角露出狞笑:“凭你一个人,是没办法同时对付两家特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