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比我更加冷淡地嘲笑吸血鬼获得救赎的信仰?‐‐我们曾经一度是人类,但却开怀畅饮人类的鲜血,我们永远无法摆脱这杀害兄弟的罪行‐‐我已经历了文艺复兴时期令人目眩,充满智慧的人文主义,以及罗马教会对于禁欲主义的黑暗复兴,还有浪漫主义时期冷漠的玩世不恭。
我该告诉他些什么?路易,这甜美面容的吸血鬼,由强壮性急的莱斯特所缔造的太过人性化的生灵。除了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找到足够的美以支持他活下去,如果他决意选择活下去,他必须从自身的灵魂中寻找生存的勇气,而不是由上帝或魔鬼的幻像中获取虚假短暂的安宁。
我并未将我自己的悲惨历史告诉路易;只是向他坦陈那个可怕的痛苦隐秘‐‐截至1870年,我已在不死者之间生活了四百年之久,其时我已不知道有任何吸血者比我更加古老。
这个断言使我显得致命的孤独,当我深深注视路易那张倍受折磨的面孔,尾随着他那纤细优雅的身影,自一团混乱中挣扎徘徊,在十九世纪的巴黎街头上蹒跚行走的时候,我深深地知道,这纤瘦,美貌,黑衣乌发的绅士,他的神情泄漏了他敏感心灵的隐秘,他正是我心灵深处感受的悲苦的栩栩如生的化身。他悲悼那消逝的作为人类之时的尊严,我则怀念消逝的岁月里面的优美。他按照时代所应有的样子修饰自己,身穿引人注目的黑色双排扣礼服,精美的白绸马甲。完美的亚麻衣领高挺一如僧侣‐‐我绝望地爱上了他,以至于将吸血鬼剧院弃置不顾,任凭他在狂怒中将它付之一炬,之后随他在这个世界上漫游,直到现代岁月的晚期。
时光终于摧毁了我们彼此之间的爱情。时间破败了我们之间那种温文尔雅的亲昵;时间吞噬了一切我们之间曾共有过的欣然交流的快乐时光。
而另一件无比恐怖,无可避免,无法逃避的事情亦是促成了我们的决裂。啊,我并不想这么说,但是谁能够容忍我继续对克劳迪娅的事情保持沉默,既然所有人都一贯指责我促成了那个小吸血鬼的死亡?
啊,克劳迪娅。如今我们之中的所有人,以及那些把我们的故事当作可人的通俗小说的读者们,有哪一个不能在心底唤起她那震撼人心的形象呢?那金色卷发的小小吸血鬼,在一个悲惨而愚蠢的新奥尔良之夜,由路易和莱斯特亲手缔造而成。这个孩童面孔的吸血鬼,尽管她的心智与灵魂如任何永生不死的女人一般深邃广博,她的身体却保持着纤细娇小的形象,一如绘以橘色的法国玩偶。
根据记载,她是在我的老巢里遇害,被那些疯狂的魔鬼般的男女演员们付之一炬。因为当路易,她那悲伤而饱受内疚折磨的保护者与情人携她前来拜访吸血鬼剧院之时,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出她曾经试图谋害制造她的人,吸血鬼莱斯特。谋害或试图谋害自己的制造者,这无疑是死罪。但在那个不幸的时刻,她只是矗立在那里。孩童形状的不朽者,尽管她风情万种,狡计多端,她的娇小纤弱却使她不足以在这世间独立生存。啊,这可怜的渎神而美丽的生灵。她那纤小迷人的嘴唇,以及从那适宜亲吻的双唇中倾吐出来的柔软单调的童音,将永远困扰着我的心田。
但我从未谈起过她的死刑。她的死比任何人所想的都要恐怖,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勇气来讲述这个故事。好吧,让我只说,当她被砌进天井,等待日神的死亡宣判之前,我试图满足她最大的心愿‐‐拥有一个成年女人的身体,只有这样才契合她的灵魂所达到的悲剧性的深邃程度。
于是,我以我笨拙的法力,把她们的头颅从身体上切割下来,然后又笨手笨脚地把她的头颅接到那个女吸血鬼的身体上。我失败了。或许某些夜晚,当我醉溺于诸多牺牲品的鲜血之时,我会比现在更加适宜忏悔,且让我到那个时候再来回想起这个故事罢‐‐我是如何以巫师般的一厢情愿与男孩般的冒进精神进行了那场拙劣而凶险的手术,而那个在我的手术刀与针线之下挣扎抽搐的,由我一手缔造的灾难,又究竟是怎样一种奇异与悲惨的形状。
让我直接往下说吧,那个残酷的早晨,她被禁闭起来,神志清醒地等待死亡。那个时候,尽管伤痕累累,她又回复成自己本来的样子。她本来是一个天使般美丽的孩子,经过我的试验,却只余一堆勉强拼砌的人形。天国之火把她化为灰烬,从而销毁了我那撒旦般的外科手术的残余证据。于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小时内曾在我的临时实验室里倍受折磨。况且也没有人需要知道我现在所说的一切。
多年来,她的身影经常在我眼前萦绕。我无法把她那最后的形象从我脑海中驱逐出去‐‐她那小女孩的头颅,蓬乱的卷发,被笨拙毛草的黑色针脚固定在一具不住萎靡,衰颓而败落的成年女吸血鬼的身躯之上,而那具身躯的头颅已经被我砍下来抛入火海。
啊,何等的大灾难。那生着孩童头颅的女怪无法言语,只是狂热地手舞足蹈,绕着圈子,鲜血从她颤栗的口中汩汩涌出,她的瞳孔旋转,拍打的双臂如同从背后一对看不见的羽翼上折落下来的断骨。
我发誓对路易&iddot;德&iddot;波依特&iddot;杜&iddot;拉克以及其他人永远隐瞒这件事的真相。最好让他们认为当时我宣告她有罪并且没有试图帮助她逃脱‐‐既没有帮助她逃离剧院中吸血鬼们的魔爪,更不曾帮助她离开那个小小的,诱人的,平胸的,有着丝缎般肌肤的天使身材所为她带来的,悲惨的困境。